专栏|全宝的礼物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4-07-16 14:00

青年时代的额尔很巴雅尔先生

◎刘成瑞(当代艺术家)

《父亲的草原》是献给父亲的也是献给草原的礼物

全宝端来两个长方形的木盘,放在遮阳伞下的大长桌上,一盘放着牛头肉,另一个里面放着奶酪条和牛油炸的面食果条。桌子两侧是全宝个展“礼物”的展厅,遮阳伞外被阳光照耀的草坪也是展览现场。我对这位炎夏也穿高帮靴子的蒙古族艺术家充满好奇,尤其是如此高大威猛的汉子为何那么柔和,从作品、声线到目光。

我们落座的同时几只苍蝇飞了过来,落在西瓜和牛肉上,全宝用手缓缓驱赶了几下:“这苍蝇一飞过来就像在草原上一样。”苍蝇瞬间成了一种可爱的从草原上飞来的小生灵,而“草原”在全宝的概念中绝不只是地貌,胜于家或者额吉。本来我计划聊一聊就回去的,但全宝用传统的蒙古仪式给我端来马奶酒时轻声说:我给你准备了肉和酒。我当即决定留下来喝醉再走,此刻面对的已经不是一位同行的客套,而是一种来自草原深处的盛情。当一个人面对不只是此刻,还包含地域和历史时,骄傲谦卑如水,这是来自亘古不变的对人和自然的信仰。这时,人的位置不是由另一个人或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确立,而是由庄严的无限的秩序确立,这里面人能挥发,也能凝结。

全宝是自然主义者,“礼物”中全是自然之物。自然中,从来不会有一棵树跑过来咬你一口,但动物会,人也会。有意味的是,全宝作品中的食草类动物,比如骆驼、马、羊、牛,都是身体骨骼的局部,而狼是完整的,从凯绥·柯勒惠支绘画中走出来,以同样的动态、构图,不同的尺幅挂在裸露的水泥墙面。每一头狼像是一群狼,而展览中的这一群狼,显然是同一头狼。我跟全宝说,我们高原有个谚语:狼不回头,狼若回头,不是报恩,就是报仇,而你的狼群将头扭向别处,好像永远不会回头。

《父亲的草原》是献给父亲的,也是献给草原的礼物。这位父亲是已故的额尔很巴雅尔先生,父亲这一象征,还代表着与古老的仪式有关的草原。血脉并不只是在血液中流传,还在故事、日常物和创造物之中延续。父亲的木雕和用蒙文写在白马皮上的信互为礼物。信的右上方是全宝父亲给自己雕的木像,穿着橙黄色背心,写着“乌二中”(乌兰浩特市第二中学)——全宝父亲工作直至退休的学校。我们可以想象,在全宝父亲退休后近十年的雕刻中无数次地回到草原,回到青年时骑着白马游荡过的草原。草原是终点,也是想象驰骋,起飞的地方。

重新用真诚和仪式回望自然和灵性

展览中,食草类动物残缺不全的身体,被艺术家的父亲用生动的小木雕补全了。在梯形的展台上,有老鼠、马、老虎、牛、羊、狗、兔子和人,都是完整的。相比之下,以观念为导向的艺术家更迷恋局部。比如展厅中羊的肩胛骨的作品有各种形式的,绘画、白瓷……随处可见,他说这块骨头上的“肉”,不能独自食用,是用来分享的。显然,全宝是太喜欢这块骨头了,不只是形状,还有“分享”这一意象。从收集、珍藏,到很自然地出现在作品中,成为“礼物”。

“礼”的本意原是“敬神”,起源于远古的祭祀活动。在祭祀中除了行为和仪式,还敬献牛羊等物,因此“礼”一开始就包含“物”,即礼物。后来才演变为通过物传达心意,凝结为难以忘怀的记忆。无礼之物不能称其为礼物,礼物承载着礼节并牵涉到仪式。

进入“礼物”展厅,首先踩上去的就是一片“草原”,绿油油的松软的草原,让人舒缓下来,不再有什么事情是紧迫的,唯有松弛才有可能言说值得言说之事。如果认识全宝,他会敬上一杯马奶酒,把你带到草原,再把草原当作礼物赠予你。“敬”是敬畏,有敬畏才能站在草原,而不飘到空中。而且,这一看起来具有民族特色的仪式,恰恰是最接近世界性的语言,因为人先承认灵性后才探寻理性的。过度的物化和理性是现代化的产物,往往陷于偏执和局限。哪怕他们站在真正的草原,也只是看到了可以消费的赞叹。韩炳哲在《沉思的生活》书中提到,“大自然失去了它所有的独立性和尊严,沦为人类历史的一个构成部分,一个附属品。”那么,我们是否可以像全宝一样,重新回望自然和灵性,用真诚和仪式。

将记忆中完整的草原铺在你的面前

全宝兄妹四人,他排行最小。“礼物”的开幕晚宴全宝的哥哥来我们桌敬酒,客客气气,满脸笑容,坐在旁边的朋友闫冰赞叹:很动人。几年前在内蒙古草原举办的萨扎布的个展,他的亲人们远道而来盛装出席,还随了礼金。这是无法临摹的骨子里的开阔,令人羡慕。而这开阔,必然得益于生活和日常中的紧密连接,与草原、亲人、自己。

展览中以“礼物”命名的作品就由生活中的日常用品组成,有书籍、酒、牛骨、照片、哈达、马头琴、水壶、酒杯等,铺在一块巨大柔软的草坪上,隔绝了与冰冷水泥地面的接触。全宝自然会选择柔软,就连他早期的绘画作品《白衬衫》(2007)也像是用毛毡做的,《枕头》和《沙发垫》也是柔软之物。越是柔和,越是忧伤,这是从纯粹的生命中提炼出的仪式,正如马头琴和呼麦中传出的对过往辉煌的纪念。

户外草坪上有一些动物头骨垒在手拉金属架上,最下面是骆驼,再往上是马、牛、羊。以蒙古包为圆心,最长半径为骆驼,然后依次是马和牛,羊最近,每天放牧都会回到蒙古包旁的羊圈里。这里缺席了离开草原的人,他们走得比骆驼还远,近八百年前就骑在马背上站在多瑙河边,最终又回到草原。不论在草原终老,还是远旅归来,蒙古人都不在草原留下墓碑或坟冢,草原是永恒的草原,人只在血脉和仪式中凝聚、繁衍。全宝在北京的个展以草原作为礼物,有着无尽的忧伤,这种忧伤是蒙古人特有,无论多么温和,都掩盖不住。

与全宝对饮这天我醉了,但没像以往一样上车后秒睡,而是将手伸向窗外的风,我的手抓不住风,只能从风中经过,像再一次大醉后躺在草原深处,闻着青草味,轻轻驱赶飞到脸上的苍蝇,仔细聆听风声中的祈祷、祝福和传说。尽管对于草原,我只能到过或经过,无法像全宝一样,将自己记忆中完整的草原铺在你的面前。北京榆园2024/7/3

供图/刘成瑞

编辑/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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