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川端:AI摄影,我做得更多的是训练自己
北青艺评
2024-0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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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川端作品《世界在巨蛇的腹中》获得“2024(第十三届)三影堂摄影奖”大奖。在他的画面中,小镇有着温暖却荒芜的氛围,人的身体开始长出蛇的鳞片……这组作品带着一种超自然的气质,有许多画面是作者用近半年的时间“训练”自己、“理解”AI,借助了多种工具制作的。艺术家如何借助AI创作摄影作品?这样的作品还能称之为摄影吗?带着这些问题,北青艺评采访了创作者陈川端。

“直接按下快门已经不是最适合我的方式”

北青艺评:恭喜你的作品《世界在巨蛇的腹中》(以下简称《巨蛇》)获得三影堂摄影奖大奖。在展览中我看到这个作品并不是最醒目最乍眼的,甚至在展签中并没有介绍你的创作手法(AI)。你认为它打动评委的原因是什么?

陈川端:关于作品的阐述并没有特地提及创作手法或者说工具,是因为这恰恰是我作品中最不重要的部分。正如对于当代摄影中使用别的方式或途径得到图像与成果,无论是档案、非相机成像还是别的实物材料,一切创作手法服务于表达。而我的作品以表达为先,我希望能精准传递我希望传达的信息,文本“寸土寸金”。

于我而言,文本也属于“创作”的一部分,甚至也可谓艺术观念的载体。对于《巨蛇》这一偏向叙事的作品,项目阐述我需要对整个故事进行概括的同时,暗喻作品中无法直接表述的信息。也因此,大家在展签中看到的项目阐述,对我来说已经是最完美的文本。

关于打动评委的原因,我也非常困惑,甚至在颁奖现场我完全没有预料到自己会是获得大奖的那一位,也很想解释现场我的展陈并不算醒目与乍眼的真实原因:我只想选择最适合自己、毫无野心又能适当为自己节约成本的叙述与展示方式。

在颁奖的那天夜晚我也将这样的困惑向三影堂摄影艺术中心联合创始人、评委之一荣荣表达。他告诉我这是评委一人一票的结果,也希望我能相信组委会的选择。为我颁奖的国际评委后藤由美老师在颁奖结束后与我对作品进行了更多交流。我向她阐述了关于《巨蛇》从想法的诞生、前期实验、后期确认创作路径,以及最终成为一本完整的摄影书的整个过程。她给予了非常积极的评价,认为“我选择了最好的方式来传达我认为重要的信息,并且选择以最好的方式展现”。

北青艺评:你之前一直以街头摄影、自然摄影为主。从那些创作中我看不到热烈的场面,几乎都是冷静的、克制的,无论和观者还是被拍摄对象都是有距离感的。这和你的性格有关吗?

陈川端:应该是非常强烈相关。我的性格中有很大一部分还是“过度思考”与“理性”的混合;并且在过往的创作中,我严重依赖“对客观世界的解构”这样的创作与表达路径。我只是在思考,在观察,在借助相机与最终的照片让我的观察结论以可视化的方式呈现。

这样的路径有点像社会科学中的文本研究:世界(当然包含街头与自然世界)就是一种文本,整个创作过程我的“游走”就好比是在图书馆“翻阅”材料。我阅读世界、理解世界,验证已经存在的结论,或者提出自己的想法。

北青艺评:我了解到之前你几乎都是用翻转屏和静音快门拍摄,为什么?

陈川端:这也和我的性格有关:一方面理性克制让我不想打扰任何人,让我希望自己是一个“狩猎”状态的获取世界信息的人。翻转屏幕与静音快门就非常安全,我可以避开视线上任何可能的接触。毕竟我很难也很不愿意在创作的过程中开口与人产生交流,甚至与世界产生交互都会让我有异样的感觉。我甚至也有点执拗,认为干预会破坏绝对的“客观”。但这些都是我之前的想法了。

现在的我认为获得拍摄许可是重要且必要的,对世界的解构在很多时候并不能经得起推敲,或者说经不起自己的推敲。现如今我希望传递信息或者表达观念,“直接按下快门”已经不是最适合我的方式。

“比起训练AI我做得更多的是训练自己”

 北青艺评:你放弃了街头摄影转向AI创作,是什么动因?

陈川端:其实没有放弃。只是觉得街头摄影并不适用近几年我的表达方向,并且在2023年我一直在当上班族,实在没有太多时间走上街头拍摄。

我甚至也没有转向AI创作。正如前面说过的,AI于我而言只是工具,和我使用的后期软件、创作过程中借助的档案、可能的跨学科介入,在我的创作中都属于工具的角色,不能被归为一种创作媒介或者艺术载体。我也还在成长中,无法向成熟艺术家那般拥有非常垂直且准确的创作标签。

总的来说直接动因是表达方向的适配性,间接原因是得上班挣钱。

北青艺评:你的创作方法是怎样的?可以以《巨蛇》为例谈谈你的创作过程吗?你是怎样训练AI的?

 陈川端:《巨蛇》的想法诞生在2021年到2022年之间。那时候的亲身经历以及群体创伤促成了“世界浸泡在温暖的消化液中”这一表达方向的诞生,这是《巨蛇》的第一句文本。

“温暖”意味着安抚与庇护,而“消化液”则是一种摧残与伤害。我希望作品的气质是危险且迷人,同时带有不安和某种超现实气质的。明确了这些后,我开始构思一个“虚构”的故事:在偏远的小镇,存在着无法言说的神秘信仰,一些超自然的体验、一些具体的人,以及最后的逃离。整个剧本几乎是直接从脑海中出现的,没有太多思考和试错。

也因此,《巨蛇》的每一个画面都是脑海中已经构思且设计好的。而后我开始借助工具创造画面,在最开始当然还是以照相机为主。

2023年,AI以及更多制图工具快速发展:原先设计好的需要借助3D打印、特效化妆师与置景拍摄才能达到的画面,我借助很多工具的混合使用,几乎得到了完美符合脑海中想象的最终作品。

但“训练”的过程还是比较繁琐的,甚至比起训练AI,我做得更多的努力是训练自己,训练自己习得或者说是理解“AI的语言(理解能力)”。最初是大概用了一个月的时间熟悉工具,做一些谈不上是艺术创作的练习。在这样的过程中逐渐理解和反演“黑箱”中的过程。说得通俗一点,我知道为了得到我想要的图像,我需要“喂”什么。

这对我的创作尤其重要。因为我需要控制每一张画面的精准信息,甚至要保证作品气质的统一程度,毕竟这是一个非常具有“纪实”属性的“虚构”作品。关于工具的训练,在了解制图过程中不可见的“黑箱”并大量实验后,我拍摄了许多“原始素材”图像,并通过photoshop等工具进行了修改与颜色上的处理工作。这些图像给到AI后,得到第一阶段的成果。这时候的成果是比较粗糙和不精准的。于是,就将这些成果作为第二阶段的“素材”,再经过自己的修改和处理(比如去除不必要元素、增加我希望存在的元素)后,反复迭代,逐渐精准和成熟。大概是这样的过程。

“对摄影的忠贞”与“摄影已经不足够”的矛盾

北青艺评:和AI的交流顺利吗?你对《巨蛇》的呈现满意吗?

 陈川端:最初肯定是不太顺利的,所以整个自我训练和训练工具的时间大概花了两个月,然后才开始制作项目所需要的画面,但是熟能生巧,最终对《巨蛇》的呈现,我个人还是比较满意的。

 北青艺评:现在越来越多的摄影师不再依赖相机去创作。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在展的杉本博司个展中,也有一些系列并没有使用相机。这是否意味着摄影的边界正在逐渐模糊?当摄影没有了“摄”的动作,还可以称作摄影吗?

 陈川端:唔。因为我个人并非艺术出身,也没有系统学习过摄影,对艺术史、摄影史知之甚少,所以很难从学术的方向回答这个问题。

对我个人而言,“边界”或许没那么重要?当然这也是一种矛盾,因为在最初选择“表达自己”的时候,我使用的媒介就是文字与摄影。而如今围绕相机的工作对我而言会有某种“乏力”感,所以我同时有“对摄影的忠贞”与“摄影已经不足够”的矛盾。这样的矛盾或许在我的创作行为上,表现为我对媒介的模糊和摇摆,索性在未来就选择“表达为先”吧。

后藤由美老师在京都RPS活动的现场曾说过一句话:“如果摄影师的工作仅仅只是按下快门,那就真的太简单了。”

我个人觉得这也是对我的提醒与鼓舞:摄影师或者说创作者,有太多重要且必要的事情去思考和做了。我个人并不太关心是否有“摄”的动作、是否还可以称作摄影。这个就交给评论家和未来的艺术史判断吧,我选择专注创作。

北青艺评:用AI呈现作品和用自己的手眼去呈现作品有什么不同?摄影是实实在在的手眼脑配合,是摄影师掌控的,而AI会让你觉得失去掌控感吗?

陈川端:最大的不同还是很难拥有摄影的“实感”。这确实也会带来对掌控感的失去,而我因为拍了很久照片,很需要这种感受。所以对于AI呈现作品,我自己也一直在徘徊的状态。

但是并不能因此去批判AI创作是创作者没有掌控。在我的创作中,我采取的也是类似摄影的创作途径。《巨蛇》这部作品就好比我“虚构”了一个世界(小镇),并且在这样的“世界”里拍摄照片。所有的幻想都加入了体验,所有的画面都被我置入了通感。当作品完成的时候,和在现实世界中拍摄到自己想要的画面后,彼此都有表达被传达的、酣畅淋漓的兴奋感。

而AI与许多制图工具确实拥有某种“创造力”。在《巨蛇》中我极力控制这样的不可控性,所耗费的时间和精力是非常巨大的,但我得到了掌控感。

“是否相信不重要我对‘体验’着迷”

北青艺评:你认为对于摄影师而言,记录和创造哪个更重要?

陈川端:都很重要。比如《巨蛇》于我而言是以“创造”的方式进行“记录”,而过往作品或许“记录”的成分更大一些。

北青艺评:当世界越来越虚拟,你会感到兴奋还是抗拒?你还会相信吗?

陈川端:对我来说是兴奋的。有太多太多的事物是我们有限的人生、有限的活动范围,甚至我们所在的世界中都是不可见与不可知的,“虚拟现实”或许是很好的补充。往小了说模拟森林的夜晚、安抚自己睡眠的白噪音,但或许未来真的能像电影《头号玩家》中那般,可以随时随地看到世界上任何一本书,研习任何一个高校的课程,到任何一个地方旅行。我应该会兴奋于这样的未来。

至于是否相信我认为不太重要,体验——哪怕是虚拟的体验也能带来感官的反应与记忆的留存。我对“体验”着迷。

北青艺评:你接下来的创作计划是什么?有什么新的想法和想尝试实践的玩法吗?

陈川端:接下来会有几个不同方向的创作项目,其中一个我试图还原年少时未经过科学训练前所幻想的宇宙观。一些画面的制作也会尝试借助各种各样的工具实现,当然照片也是必须的。

另外的一些创作会在旅途中完成,我计划在今年慢慢开始旅行,多往不同的地方去,计划捕捉一些不同地区、不同种群的人的某种自然共性,以及可能涉及到崇拜与信仰的部分,“所有的土地都连在一起”,是这个创作的某个理论基石。

唔,新的“玩法”?我选择背一个相机和电脑,到处走着玩。

编辑/史祎

图片说明/陈川端,选自《世界在巨蛇的腹中》,摄影与AI数字技术,2023

供图/陈川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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