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专访《小敏家》《熟年》《小日子》原著作者 伊北:人要走过怎样的万水千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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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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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北

1983年12月生于安徽淮南,现居北京。作家,编剧。

本科江南大学,硕士北师大。毕业后曾先后在出版社和文学杂志工作。

硕士学习期间开始写作:

2012年,出版《北京浮生记》;

2013年,出版《熟年》;

2019年1月,《小敏家》开始在豆瓣阅读连载,2021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2022年9月,出版《小日子》;

2023年5月,出版《六姊妹》;

2024年3月,出版《花路》。

《小敏家》和《小日子》,探讨当代人彼此信任的问题

北京青年报记者吴菲(以下称吴菲):您第一部拍成电视剧的小说应该是《小敏家》?

伊北:是的。第二部《熟年》。第三部就是《小日子》。《小敏家》和《小日子》探讨的是当代人彼此信任的问题。

吴菲:这的确是现在的一个大问题。

伊北:是大问题,而且非常紧张。

比如《小敏家》讲的是小敏和陈卓两个成年人,各自离婚、都有各自的孩子,有各自的事业、各自的生活。然后两个人相爱了,但迟迟没有结婚,因为他们觉得结婚,会让这件事情变得非常复杂。而且在故事的开始,他们俩是对彼此有提防的。《小敏家》要展现的,就是两个有这么多负累同时彼此有提防的年轻人,为什么最后成为了生死之交。这个过程是我想探讨的——从不信任到信任,我们要走过怎样的万水千山,又走过怎样的艰难。

《小日子》则是讲两个年轻人,都在这一轮都市化过程中迁徙到新的城市——他们都不是上海的,但是到上海奋斗。两人的家庭、成长环境、当下处境是有落差的。他们怎样从血缘关系中走出来,建立信任,重新携手走向另一段新的生活。这其实也是一个从不信任到信任的过程。

《小日子》昨天首播了一、二集,总共26集。我没看过剧本,也没看过样片,只在抖音上看了一些、没看正片,但基本上它的结构人物和人物关系全都保留了,主线矛盾也都是有。有的可能会放大,有的会戏剧冲突更强一些,我整体感觉还是期待的。

男主演是陈晓,女主演是童瑶,男主妈妈是萨日娜,另一个妈妈是岳红。

吴菲:都是很好的演员。两家谁的家境好一点?

伊北:女方家庭好一点,男方家庭差一点。现在好像普遍男方条件比较差,生儿子的条件容易差,不知道为什么。

吴菲:我以前以为是给彩礼给穷的。

伊北: 没有彩礼的问题,故事一开始俩人的女儿已经都6岁了。家庭之间有落差,就会有一些矛盾,矛盾越滚越大。比如结婚买房,男方的父母就很要求说“我们自己全资买”, 而不是两家合买,就觉得干脆利索一些,然后可能在女方面前也更有一个底气。但本身条件又比较差,女方有一些什么要求就达不到。大概就是这样一个故事。

电视剧最后是温暖的,但是小说更写实,跟现实生活贴得更紧一些。我希望对当下是有观察的,比如它就不是简单地讲一个本地人家庭和外地人家庭容易出现的那些故事。

两家都是外地人,但两家条件有落差。在向上攀爬的过程中是有摩擦的,反映在子女身上,男生可能有些事情上并不认可爸妈,但是当房价高企、爸妈倾尽毕生积蓄给你安了一个家,父母的这份情你是没法不顾的。这就是一个当下时代的独特性,对吧?

《熟年》和《美人余》,探讨的是人和时间的关系

吴菲:谈谈《熟年》吧。

伊北:《熟年》包括我另一本小说《美人余》,探讨的是人和时间的关系。

曾经有影视策划人找我聊《美人余》这本书,就说:“我了解你的创作初衷,你肯定重点不是在美人。”我说不是,虽然里面也是有几个大家都觉得很漂亮的姑娘,但我重点肯定是“余”。就是每个年龄段都有它自己的一个紧迫感。包括我自己,从小到大我都很有一种紧迫感,比如自己到了一定年龄,或者我现在必须要做什么事儿。

现在这几年慢慢好一些,觉得不用跟时间赛跑,不用每一张卷子我都提前半小时做完。顺其自然到的时候你正常处理就可以了,而不是说就觉得“来不及了”,并不是这样。

吴菲:我觉得可能跟年龄有关系。年龄大了可能会从容一点。年轻的时候总觉得我应该为将来做什么准备,要是没准备好将来会怎么样。年轻的时候就是各种慌张。

伊北:也有的人二十多岁的时候还没意识到时间,就觉得我就这么过着。我觉得30~40岁这10年比较紧张。40岁以后,你又会稍微好一点,要从容一点。

总之与时间的关系,其实也是我一直想探讨的。

吴菲:挺好,我觉得你关心的都是挺永恒的东西。跟时间的关系,背后可能是死亡焦虑;而人跟人的信任,这就是我们身边的空气,每一天人都处在各种人际关系里。我觉得都是很本质的。

伊北:这些都是我回过头来再看,才发现原来好几部作品都有共通性。

但故事的发现不是预设的,只是说我发现了这个故事,觉得这个故事很好,从故事出发、从人物出发。只是最终发现我好几部小说都是在谈信任、在谈时间。

人与时间的关系,其实就是与自我的关系,因为人总在时间的流淌当中。当然现在有各种各样对时间新的看法,但我们传统观念中,就觉得时间是有过去现在未来,一直在流逝的。“逝者如斯夫”,这种流逝感就会带来一种焦虑。

这可能是由人的发展带来的,也可能是人在大都市中的一种感受。因为我们不可能像原始人那样对时间无知无觉,诗意地栖居,不需要去干吗。我们现在被事情追赶,这是很焦虑的。这还只是具体的,同时还有更广大的、你对于人生的焦急,很多的。

吴菲:我感觉还挺好的,您这些关怀都一点也不悬浮。

伊北:小说它其实是一种完形,你有一个生长的核。尤其是写现实题材,我认为它的故事核、这粒种子必须从现实中而来,它必须是在现实中可能发生的,这样才很结实。然后你再来完形它的前后,再来搭建补充整个故事的结构,完成一个新的虚构的作品,赋予它新的一个生命力。

接受命运的馈赠,也承受命运的打压

吴菲:《六姊妹》是到目前为止唯一一部您亲自操刀做编剧的。是觉得做编剧的时间到了?

伊北:这部小说有一些特殊性,因为它是写我老家淮南的事情。2020年,剧方来找我,觉得如果别人改,有可能因为不熟悉这个材料到时候会没有我这么了解。

吴菲:对,味道会不正。

伊北:我也觉得既然是写老家的事情,自己有一份责任,不让它在影视化过程中变形太多。这个剧本一写好几年,也非常艰辛。

吴菲:有了小说,还是自己的,再写剧本也要那么多年?

伊北:必须的。因为你是有一个流程的,要先写大纲,再写分集,再写前几集,每一个阶段都需要大家达成共识,你写完他们是否同意。

吴菲:听一听就好累。

伊北:对。但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已经对我非常保护了,非常尊重我,很多都是协商,最后达成一个共识。但即使是这样也是很累。一个是消耗精力,而且整个剧本操作过程是在疫情期间,神经是很紧绷的,一方面外面风声鹤唳,另一方面你还得创作这个剧本。你还得担心,对吧,外面什么情况?小区有没有意外?

但是在这个过程中也坚持下来了,我就觉得也很感谢剧方,让我终于完成了自己的第一个剧本,

吴菲:剧的班底是?

伊北:制片方是西嘻影业,总制片人、艺术总监是杨晓培。导演是楼健,编剧是我。主演,奶奶何文氏,奚美娟老师扮演;妈妈,邬君梅老师扮演。女儿女婿们:大女儿梅婷,大姐夫陆毅;二女儿高露,二姐夫姬他;三女儿颖儿,三姐夫刘亭作;四女儿吴倩,四姐夫李健;五女儿曹斐然,五妹夫李殿尊;六女儿李嘉琦,六妹夫孙宁。

吴菲:这种家里很多姐妹的这种故事,印象中好早有一个挺好的电视剧。

伊北:你说的应该是《家有九凤》。

我们这个有一点独特性,它是从上世纪60年代开始写起的。因为淮南这个城市它有点特殊,它是1952年才建立的,是没有前史的。当然要从地区历史追溯的话,就追溯到古代了。

《六姊妹》中的老五是1969年生的。属鸡的。她后来嫁了一个老公,也蛮有钱的,因为她阴差阳错下海了。然后过得也如愿。但是她结了三次婚了,第一段是跟仇家的儿子结婚了,两家有矛盾;后来离婚就去了南方,又结了一次婚,还是不如愿又回到老家;最后又找了一个丈夫。

吴菲:不虚此行。

伊北:对,然后有三个孩子。她是一个懵懵懂懂、看似没心没肺,不是说特别有心机有设计的人,接受了命运的馈赠,也承受了命运的打压,后来过得不错。这就是命运的玄妙之处,可能你处心积虑,最后却在命运的安排下露出马脚、一败涂地,也有可能。

生命各有各的苦楚,家庭伦理剧值得坚守

吴菲:我知道有一些小说影视化之后,包括主旨、调子什么的,可能都会有重大的改变。

伊北:调子有时候会有调整。但是主旨被大改的,我这几部都还没有。

吴菲:就是说,您写的本来也不是太残酷的那种东西,是不是?

伊北:我写的小说可能谈不上残酷,但人物各有各的苦楚。像《小敏家》《熟年》《小日子》,主旨有时候会有强调。就是说可能小说会有很多内涵,剧会选取一个它要的内涵。而且一部电视剧出来,它对外说的主旨和每个观众看到的可能也不一样。根据自身的处境,觉得哪个可能最吸引更多的观众,它就会说哪个。

还有一个问题,小说的容量大。剧就26集,不可能面面俱到。而小说,比如《六姊妹》100多万字,就可以交代很细。戏剧肯定更集中,就像李渔说的,首先要“立主脑、减头绪”,不要那么多枝枝蔓蔓,因为观众的注意力也是很珍贵的。

所以说,都可以理解。我觉得我这几部小说的改编都还是很愉快的,相对来说没有那种特别不同的魔改,那倒不至于。我的底线就是法律的底线,其实是很宽容的。

吴菲:当年大概2004年,我特别喜欢一个小说,王刚的《英格力士》。

伊北:已经拍电影了好像,但是还没播。

吴菲:当年它登在一个文学期刊上,我拿去给一个摄影师朋友看。没想到同刊还有一篇《中国式离婚》,把那同学给吓到了,都快不敢结婚了。那小说后来也拍电视剧了,好像是蒋雯丽演的。

伊北:现在主要是更分流了。娱乐产品很多,很多年轻人可能爱看仙侠古偶。但20年前那个年代还是电视台掌握主动,那时候的家庭伦理剧占有率是很高的。现在分流很多。

吴菲:对,后来有“网大”(网络大电影),听说现在大家已经开始卷微短剧了。

我采访电视剧不多,当年采访过万方老师原著、编剧的《空镜子》,更早接触比较多的一个编剧老师是李晓明,北京电视艺术中心的。

伊北:这些现在都是泰斗级。李晓明老师很多作品都特别好,《渴望》。

吴菲:《一年又一年》,他说他就到图书馆去翻当年的报纸,一年一集,什么“二王下山了”,全是年代记忆。

伊北:这类作品其实是中国电视剧的一个传统。中国电视剧的开山之作是《一口菜饼子》。改革开放之后,《渴望》这些其实都是家庭伦理剧。

对这一传统我一直都非常关注,也很尊重,但是也在努力寻找当下的变化,因为当下肯定是有当下时代的表达。我写的这些,比如说《小敏家》《熟年》《小日子》,也都可以归到家庭伦理的大范畴中,但是你要在继承过去这些老一辈优秀传统的基础上,发现当下时代新的东西,这个其实是很累也是很难的,需要你敏锐的观察,要下很多功夫。

比如《小敏家》,它首次把离婚女性推到了女主人公的位置上——妈妈是离婚女性,大女儿小女儿都是离婚女性;《熟年》对时间的探讨,包括剧对真实感的追求,都在某一个层面有它新的探索。《小日子》我还没有看他们整个的成片,但是光是看他们前期的宣传,感觉对主题的提炼、对戏剧化的追求都有新的突破的。

其实这又何尝不是中国小说的传统呢?从“五四”开始社会问题小说,然后家庭小说,包括巴金《家》《春》《秋》,这都是一以贯之的。我们都需要站在过去的基础上来寻找新的生长点,这一个门类不应该停或者不应该没有了。当然有可能会式微,因为现在流媒体时代,注意力都分散出去了,可能有更多的新内容新形式出现,但我觉得这一个门类还是应该有坚守。

观察生活,更多是一种相遇

吴菲:想知道像您是怎么观察生活的。类似的,比如李晓明老师写《一年又一年》到图书馆翻当年的报纸,社科院文学所杨早曾抄过一整年的《申报》,那种研究方法。

伊北:我觉得是四面八方的。查资料肯定是要有的。

吴菲:像您写时代剧,是不是也得天天盯着每天发生的这些乱七八糟?我觉很耗能。

伊北:曾经是非常关注这些,但后来我觉得更多是一种相遇——你可能有时候无意中得知有这么一个事儿。

比如说《小敏家》,刚开始就是发现周围有朋友在北京,两个人都是离婚有孩子,都有事业,但就没有在一起。然后有一天突然这个女生怀上孩子了,两个人就面临一个抉择,要不要结婚。结婚以后男生得癌症了,女生孩子还没生下来,就面临一个巨大的道德抉择——这孩子要是不要。丈夫如果将来去世了,留下就意味着你是单亲妈妈了,然后可能还有男方的家庭,各种事情,你要不要卷入这漩涡?但是不卷入,你们俩又其实是有感情的,但是感情有没有到那一步?种种就特复杂,我就觉得这个故事太大了。

就这样,积累很重要,但核心的点都是一瞬间,而不是说我遇到一些事我就采访,因为采访得来的东西毕竟有限,有时候别人也未必完全告诉你真实的东西。所以作家其实需要有一层洞察力——你在这个事情表面上之下,看到一个新的东西,你再把新的东西拿出来分享,完成架构一个新的世界。

小说创作它是虚构的,它是假的,但是它会给人带来一种真实感,同时会传达一种对于这个世界的理解。它有意思的地方恰恰在于此。哪怕你取材于现实生活,最后也是不能画等号的。其实非虚构也有剪裁,原初的世界也不是那样了。所有的原初世界离开它在的那一瞬间,都已经破碎了。就算你拾起来的再多,也只是你自身赋予它的一个逻辑。

哪怕《史记》历史的传统,那也是咱们司马迁老师写的,对吧?中国小说是从历史挣脱出来的,挣脱出来做一个虚构,它的历史是很短的,因为我们的史传传统太强大了。你会非常受制于素材、受制这个事实,如果那样的话就会沦为自然主义——你一切不剪裁,或剪裁得不够。别人告诉你,可能你还会再强调“这都是真的”,但是出来却像假的。所以你创作的时候会有一种自觉,假作真时真亦假。

我觉得我还是很幸运的,2016年出来写小说,2019年就有人来关注我,2021年,《小敏家》就已经出来了,遇到这么多很好的班底,然后也都有很不错的一个成长。

小说创作有一个过程,尤其是长篇小说,不是说我一上来就能写。而且从写到会写到很明白,这个过程不是一定的。有的人可能天分很高,一两年、两三年,二十出头就完全懂了。像我这种天分一般,比较刻苦,可能写过10年,我才略有心得;可能写过15年,我才彻底明白。然后可能写过十六十七十八年,包括很多写小说的方方面面,尤其是长篇小说,可能还有新领悟。我到去年2023年还有新的领悟。

吴菲:多好,有的人到最后也不明白。有新的创造,同时不断有更多的领悟,这种生命状态不就挺带劲的?

伊北:有的时候你问很多人:“你最近有什么趣事?”啥趣事都没有,就是你啥都没发现。但是我们大家的生活其实都差不多,都是平淡的生活。你要在平淡的生活中发现一些有趣的东西,最重要的,有一个热情。对生活好奇,这个好奇是真的好奇。

采写/本报记者  吴菲

供图/伊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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