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镜|金庸百年:重建 “侠”想,重构表达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4-03-09 15:29

2024年3月10日是著名作家金庸先生诞辰百年的日子。

实际上从2018年10月30日金庸逝世之后,无论是武侠文学领域还是对于喜爱武侠文化的人们,始终有一个未解的问题:金庸离去,谁将笑傲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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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图。北京青年报记者 崔峻 摄

不过,当下武侠文学乃至武侠文化都不得不面临这样的尴尬的现实:尽管金庸作品的IP仍然被后人炒作,尽管武侠作品依然层出,但是传统类型的武侠文学乃至传统武侠文化的影响力日趋减弱。

回望武侠文学和武侠文化的流变,我们不得不思考这样一个命题,即在新时代里,如何重构一个符合时代话语的叙事体系,让武侠之中优秀的传统文化精神融合时代的要求,重建于当下的大众想象。

风云骤起,江湖突变,古今任穿越,侠呢?

谁能超越金庸?其实不是今日的问题。1972年,金庸封笔,1983年,梁羽生封笔,1985年古龙去世。三大巨头开创的盛世渐成逝水年华。此后,虽有温瑞安、黄易等新生代崛起于香港武侠文坛,但并未形成能够与前辈分庭抗礼的新局面。

温瑞安早年迷恋诗歌,具有浓郁的诗人气质。1981年后,他潜心研究《笑傲江湖》《天龙八部》《雪山飞狐》《鸳鸯刀》《白马啸西风》五部金庸小说并撰写专著,在总结金庸创作经验的基础上思考如何超越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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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瑞安

1987年,温瑞安发表“突变”宣言,要以写“现代”的“人性”来完成武侠小说现代化,以此区别于金庸的“大侠”及古龙的“游侠”“浪子”。

武侠西南大学教授、武侠评论家韩云波认为温瑞安的“说英雄谁是英雄”系列,其情节设置和行文风格有金庸小说传统方式的影子,但金庸小说塑造的是功成身退的“侠之大者”,而温瑞安塑造的是广域江湖僵持之局的“侠之勇者”。

他在文章《从“后金庸”看金庸小说的历史地位》中写道,金庸小说重视展现历史步伐,康熙以“爱惜百姓”实施仁政奠定康乾盛世;温瑞安则重视人物体验,事功不成没有关系,只要主人公能够“明知不可而义所当为者为之”“于‘在所不为’与‘有所必为’中作选择”(引号的话之出处),这样的人就是大侠。这一切皆是因为“历史自有其大势而非人力所可改变”,在这种前提下,温瑞安将人物行动置于游戏化的境地。

温瑞安的武侠世界尚在人间,黄易则“穿越”人间而过。上世纪90年代,在当时香港武侠市场大多为影视和漫画等声光图像传媒瓜分的情况下,黄易连续出版了《寻秦记》《大剑师传奇》《边荒传说》等21部著作,在港台创下了数百万册的销量。“跨越现实和幻想的边界,踏足于连续玄异的梦欲”这是黄易小说的主要特征。

他独创的“灵幻小说” 将历史、科幻、战争、谋略相互融合,他的作品中历史依然是不可或缺的骨架,但真正的内容则是现实中的人物和素材。但是由于摊子过大、笔力有限等原因,以及消费文化的世俗化特性和随写随发的武侠创作机制,黄易的作品时常显露出放得开而收不拢的弊病。

“新武侠”崛起,“革金庸先生的命”?

在港台的武侠小说走向落寞时,上世纪80年代,武侠小说在大陆骤然升温。梁羽生、金庸、古龙的作品风靡大江南北。在此影响下,从1982年王占君的《白衣侠女》开始,大陆作家也陆续开始创作。柳溪、冯骥才、刘绍棠、余华等也偶作客串,创作出《大侠“燕子李三”传奇》《神鞭》《梅花鲜血》等武侠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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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神鞭》剧照

进入90年代,大陆武侠小说逐渐由无序发展进入有序发展的阶段。1994年,中国武侠文学学会在北京成立,南开大学校长宁宗一教授任会长,金庸、冯其庸任名誉会长。1995年该学会在北京还举行“中华武侠小说创作大奖”评选,首届金剑奖获得者是金庸和梁羽生。此奖项的设置,也说明大陆的武侠小说已具有了一定的规模。

2001年创刊的《今古传奇》(武侠版)则是大陆武侠小说崛起的另一代表。这本刊物打出了“大陆新武侠”的旗号,旗下聚集一批青年武侠小说作者。这批作家以 70 后为主力,写作风格各有特色。燕垒生、小椴等男性作家走的是玄幻武侠的路子,凤歌、步非烟、沧月等女性作家武侠中还有言情。这股“新武侠”的潮流,在 2005年左右达到巅峰。那时《今古传奇》(武侠版)每期都能达到七八十万册的惊人发行量,作者规模超过千人。

“革金庸先生的命”是新武侠作者们提出的口号。

2006 年,北京大学举行“第三届今古传奇武侠文学奖暨黄易武侠文学特别奖颁奖暨2006年中华武侠论坛”会议,会议主题“盛世江湖”。会上凤歌认为要抹去“模仿金庸的痕迹”,“要打破他的江湖谱系”。步非烟提出新时代下已经不需要为国为民的侠之大者,侠要“做你自己”。值得注意的是,这场盛世大会中,也有人泼冷水。韩云波提出,大陆新武侠事实上已走到“盛世江湖还是危机前夜”的十字路口。

华山已过往,千帆皆是客,“谁写谁先死”,匆匆

没想到一语成谶。仅仅两年,新武侠作家们的认知就从“革金庸先生的命”转变成了“武侠没前途,谁写谁先死”。《今古传奇》(武侠版)发行量从 2006 年后大幅跌滑,到了2009年前后,已经萎缩到十多万、甚至几万。当年在杂志实习的李栩然回忆当时的状况,“知名作家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写着,而且因为收益太低,许多以此为生的作者经常处于朝不保夕的状态中。”

影响力不再的主要原因是新武侠作家们并没有写出堪与金庸等量齐观的作品。在读者心中,无论是凤歌的《昆仑》还是步非烟的《武林客栈》,其作品不过是略有变形的金庸武侠的翻版,故事是原创的,但“处处能看到金庸的影子”。有读者认为《昆仑》“梁萧的设定来自杨过,四大宗师来自射雕,黑水老怪来自黄药师,中条五宝来自桃谷六仙,韩凝紫来自李莫愁,叶莺莺来自木婉清,贺陀罗来自欧阳锋……”步非烟作品中“做你自己”的侠客没有了金庸小说中个体命运与家国大势的张力,也只剩下纯粹的个体情动和游历。

第一批“大陆新武侠”作家燕垒生也曾直言,“大陆新武侠”只有商业价值,没有创作上的积极意义,负面大于正面。“《今古传奇》完全商业化,迎合低龄读者,导致武侠小说变成中小学生读物,具体来说又变成了女中学生读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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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古传奇》(武侠版)在发完2022年12月最后一期后停刊

随着“大陆新武侠”的衰落,《今古传奇》旗下的作家群也纷纷转型。沧月、步非烟等人也放弃了武侠小说,写起网络流行的奇幻、玄幻小说。曾经以武侠小说《杯雪》获得温瑞安赞赏的小椴也开始转向历史小说,他的历史小说《裂国》由中华书局出版。“武侠小说创新不足,套路看多了,觉得很乏味。小椴这批作家的个人积淀较弱,在特定阶段会爆发,但后劲不足,作品的文化底蕴不行,转型也是被迫的。”2014年在接受《北京日报》采访时,中华书局编辑吴魏说。

江湖幻灭,隐退网络,破茧重建,唯反套路

从书到网,阅读媒介的变化,也成为武侠小说隐退的重要原因。中国青年出版社副编审庄庸分析,像金庸小说的语言很有传统韵味,非常雕琢,但这种语言叙述在网络时代已经不适应读者,年轻读者觉得传统武侠小说的节奏太慢。网络小说为追求感官刺激,就像打游戏一样,几秒钟就要有一个动作打斗,还要有画面的流动感,而这是传统武侠小说不具备的。在网络小说的冲击下,武侠小说被逼迫往网络化、游戏化发展。

“虽然诸多网络文学作家都谈到金庸等作家的武侠创作对自己的影响,但是舍弃武侠的世界观设定与纯武侠的套路,用新的世界设定和叙事设定编织武侠元素成为2008年后“武侠”的走向。”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江苏网络文学作协副主席李玮在文章《“盛世江湖”与漫长的“九十年代”》中,点评近年来大热的武侠风格作品:2012 年开始连载于纵横中文网的《雪中悍刀行》被认为是最具武侠风格的作品,不过主角徐凤年的成长显然不是在庙堂之外,而是在庙堂之内。相较于纯武侠“去父权”的设定,《雪中悍刀行》徐凤年游历过程中处处彰显其“人屠”之子身份,时时被其父“徐骁安排“,使得《雪中悍刀行》的“江湖”成为庙堂权谋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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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相似,2006年开始连载的《琅琊榜》和2014 年开始连载的《剑王朝》也紧扣权谋复仇主线,不过,“江湖“不过是权谋之中的一个重要工具。2007 年,猫腻的连载作品《庆余年》也是网络文学类型文最具代表性的创作,其中不乏武功、打斗等元素,但远离庙堂的“江湖”亦不存在,武力的较量服从于权谋的较量。

2019 年开始连载的三弦的《天之下》是近年少有的不加玄幻元素的“纯武侠”,但仔细分析其内在叙事逻辑,可以发现它改变了传统武侠或寻宝或复仇的套路,其设定更倾向于当下在极端环境中思考人性和权力关系问题的 “无限流”故事。《天之下》的“江湖”更接近于当下抽象化的游戏设定,无正邪之分的九大派相互博弈,而对九大派所形成规则的挑战则有了文明反思的意味。《天之下》等作品的出现,似乎是在证明“不抢秘籍,不寻宝藏,不争天下第一,不替朝廷跑腿”,未必不能成为武侠。“反武侠套路”意味着生成新的叙事逻辑,以新的想象冲破旧有的武侠范式,重塑一种新的故事表达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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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条路:走向“大雅”

在网络文学领域重新创造新表达的同时,在经典文学领域,武侠文学也在尝试与精英文学及其他类型文学的融合。2014 年第 4 期 《人民文学》 推出了“武侠作品辑”,发表了三篇武侠小说:一篇非虚构,即韩瑜口述,徐皓峰、徐骏峰著的《武人琴音》;两篇短篇小说,赵晨光的《沧浪水》、陈崇正的 《玉蛇劫》。 三篇作品在武侠小说圈并未引起强烈反响,却传达出一个重要信号:“勇武侠义精神历来是中华文化的精华部分,高超细腻的功夫所指,往往是对传统人格承续、发扬与缺失的现代追问。”

2013年,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徐晧锋的武侠小说《道士下山》《一代宗师》《刀背藏身》《武术会》 等,徐皓峰的小说系列多以民国武林为背景,书写中带有很强烈的旧时武人的做事风格和武林传统,让人耳目一新。这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第一次成规模地推出单个作家的武侠文学作品,显示了对新时代武侠文学创作的认可。

2014年,上海文艺出版社策划出版了陈思和主编的“新世纪小说大系 (2001—2010) ”,全系列分为 9 卷,其中包括姚晓雷编选的 《武侠卷》,编选序言指出:“以往的文学史秩序中,武侠小说向来难登大雅之堂,能在不动摇整体格局前提下为个别优秀作家挣得一个附属地位已属不易;而在陈思和先生所主编的这一套新世纪小说大系里,专列一卷武侠小说,将它完全放到了和其他文学类型并驾齐驱的位置上,不能不说体现了一种创新。”

同年(2014年),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高调推出台湾作家上官鼎的武侠文学新著 《王道剑》,强调虽然是武侠小说,但该书历史感强,对儒家文化和王道思想都做了深刻的描写。

这些都成为武侠文学生存现状的昭示:在大众文学领域调试状态等待突破,同时在经典和学术领域登堂入室,站稳脚跟。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祖薇薇
编辑/弓立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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