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读|她的出身: 并非贵族,而是改革者之家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4-03-03 21:00

生逢变革时

泰戈尔说过:“人总是会被历史淹没,除非他努力崭露头角。”(Man does not reveal himself in his history, he struggles up through it.)这对于福建闽侯(现在的福州)林氏家族接下来半个世纪所经历的一切,仿佛是一种预言,尤其是在20世纪初那样一个激流涌动的时代。

这是光绪三十年(1904年),这个夏天,一切看起来平静如常,其实水面以下,各种力量蓄势待发,暗自较量。杭州的初夏,空气里充满江南的温润,而且带着微微的海风味道,会让时任杭州代理知府的林孝恂想起老家福建闽侯。

时下正值农历的芒种左右,杭州城外的农民正在像往年一样忙着抢收小麦,以避开即将到来的梅雨季节。这两年,他们在田间经常见到一些来自农事试验场和农务学堂的人,说要改革农业生产,农民们不太明白,只知道这些都是慈禧太后她老人家吩咐的。而在杭州城里,官员们也没有一天安生。日俄战争爆发,日本即将让世界看到黄种人打败白种人的“奇迹”;美国提出门户开放,从此外国人在中国境内畅行无阻,各种西洋文学译作越来越多;《辛丑条约》让清政府欠下巨额的赔款,也让南方汉族的势力、军阀、各地的督府开始和清政府中央抗衡,朝野酝酿着新的权力分配……但混乱中好像又萌生着希望,慈禧太后在历经了戊戌变法百日维新后的紧张与多疑,又历经了庚子国变的恐惧和妥协之后,她终于在大清国运垂危之际,开启了前所未有的“新政”,那些在百日维新中被她唾弃和防备的知识分子,好像突然有了用武之地。还有些林家判断不出好坏的形势: 孙中山在檀香山加入华侨组织的洪门致公堂;蔡元培着手成立光复会……一个新旧交替的时代即将到来,杭州湿润的空气里到处是蠢蠢欲动的味道。

林孝恂家在闽侯地区是望族,变革者迭出。以至于后来还有“闽侯四民”的说法,这四名分别是林长民、林觉民、林肇民、林尹民。其中林觉民和林尹民兄弟留日归来之后走上了革命之路,成为“黄花岗七十二烈士”,林长民的一生则为了立宪和变革鞠躬尽瘁。这个林家,后来在整个20世纪的前50年,为中国尝试了无数条路。

可林孝恂刚刚搬到杭州西湖附近的陆官巷没几年,他的一生与同时代文人相比有些不同。他并不总是埋首穷经,他学习过医术和武术,也接受西方的政法思想。晚年客居上海期间,还参股创办了商务印书馆。他和其他传统读书人一样,曾在科举入仕之路上倾尽全力,在晚清政局最为变幻莫测的1889年,他中进士,并被授予为翰林院编修。但是他很快厌倦了京城官场迎来送往的潜规则,于是利用了一个潜规则告别了一切规则: 在翰林院年度甄别考试时,故意写错一个字,主考人看到这个错字,便知此人暗示想离开京城了,于是林孝恂很快被下放到地方,做过金华、孝丰、仁和、石门、海宁诸州县的地方长官,后来做到代理杭州知府。

陈学勇:《莲灯微光里的梦: 林徽因的一生》,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4页。厌倦官场只是表象,真正的原因是,他知道科举制度已日薄西山,他的后代,一定要熟悉新学。

当时他家有两个儿子和其他几个侄子,长子林长民,次子林天民,侄子林觉民、林尹民,后来这四兄弟都用自己的方式试图改变中国。当时,林孝恂在位于杭州万安桥侧的林宅内,特地把宅子分为东西两侧,一边教授新学,一边教授传统经学。他从福建请来两位至交来教育子女,一位是被公认为中国近代文坛开山祖师及译界泰斗的林纾,专教中式学问;一位是后来的著名报人林白水,专教西学。

林纾可谓中国近代文学的传奇人物: 他通过请人将西方英文原著口译成口语,再转写为古文,不懂英文,却成为了西方文学翻译泰斗。他为中国第一次引入了大仲马的小说《茶花女》,轰动一时,随后,还有狄更斯的《大卫·科波菲尔德》、哈葛德的《天女离魂记》、托尔斯泰的《恨缕情丝》、塞万提斯的《魔侠传》、森彼得的《离恨天》、司各德的《撒克逊劫后英雄略》、笛福的《鲁滨逊漂流记》等等。他用“文言文”介绍西方文学这种方式,既向中国民众打开了西方文学世界的大门,又为当时的传统士大夫们所接受,但他本人并不是一个保守的旧式文人。在戊戌变法前,林纾在福建每天和林孝恂谈革新,谈如何接受西方政治和法律思想,这已超越了同辈文人们“中体西用”的主流观念。在林孝恂的儿子里,林长民特别受林纾欣赏。1909年林长民毅然放弃了翰林的头衔,不做科举既得利益者,后期也主要走宪政改革路线,不得不说跟林纾的关系很大。

教西学的林白水则和林纾在中西文化中寻求折中不同,他完全是一个旧制度的反抗者。林白水知识渊博,所教授知识新颖,不仅涉及国内的军事政治问题,还包含世界最新的政治思想学说,而且讲课总是慷慨激昂、富有激情,这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林长民出国留学的行事风格。当时他也开始涉足报业,时任《杭州白话报》主笔。

“闽侯四民”之一林尹民是林孝恂的哥哥林孝扬之子。林尹民自幼习武,一身仗剑走天下的侠气,据说独爱三国里的张飞。16岁那年,他被伯父林孝恂叫到杭州,和堂弟林长民一起读书,他的课业一直在几兄弟中排第一。在林白水的熏陶下,他热衷西学,决定留学日本,后来考入第一高等学校的医科。但做医生并不是他的理想,他在业余时间读了大量中外兵书,后来加入同盟会,投身革命。他革命意志非常决绝,很早就做好了殉国的打算,为此拒绝娶妻生子。他说既然有革命之心,不如尽早断绝牵挂,以免累及家人。林觉民和林尹民一样,忧国忧民,心向革命。他在福建高等学堂毕业后,留学日本庆应大学政法系,其间结交革命党人,并加入同盟会。19岁那年娶妻,本来情投意合,但为了革命起义,林觉民忍痛决绝写下著名的《与妻书》,流传后世

《福州文史资料选集(第6卷)》,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福建省福州市委员会文史资料工作委员会,第116页。。

1910年11月,孙中山觉得革命时机成熟了,在马来西亚召集会议,决定在广州起事。当时,同盟会要选拔800人敢死队,林尹民和林觉民毅然参加,并从日本携带了多箱军械回国,1911年4月27日晚,广州起义爆发,可敢死队寡不敌众,林尹民弹尽而死,才25岁。林觉民则负伤被抓,被清政府所杀。两人都名列后来的“黄花岗七十二烈士”。林尹民的胞兄林肇民虽然没有参加起义,但是听到消息后,他依然大呼“吾弟已矣,吾当力其所业而未就也”

陈新华: 《百年家族:林长民·林徽因》,立绪文化,2002年。。第二年,武昌起义爆发,他组建革命司令部发动起义,光复福建,清政府覆灭。他终于不必再像弟弟一样流血牺牲,而迎来历史新纪元。

但林长民和他们的志向不一样,他希望通过其他方式改变中国。但眼下,他首先得应付家里的这件大事——妻子生产。

1904年6月10日这一天,林长民的第二任妻子何雪媛临盆了。

林长民没有林尹民、林觉民兄弟的运气和气魄,遇到一生所爱或者坚决独身。作为长子,他接受了父母安排的婚姻。他的第一任妻子未育便早逝,家里很快为他续弦,第二任妻子就是何雪媛。谁料结婚8年后,林长民28岁了,她才终于怀孕。这段婚姻里,他和何雪媛都是不愉快的。

何雪媛是一个嘉兴商人的小女儿。清末的官商关系非同一般。彼时的中国,尤其是在江浙沿海,尽管商品经济急速发展,但是清廷为了限制民间资本,企业只能是官督商办,盛宣怀、胡雪岩就是典型的官督商办背景下的红顶商人。到了“新政”时期,晚清政府终于放开了对民间资本的限制,改为官商合办。于是在江浙这样商业发达的沿海地区,商人越来越多,但想要做大,无不首先与官方结成利益同盟。因此,何雪媛的父亲让自己的小女儿去给林长民做续弦,是很正常的事。

可是,这个娇生惯养的小女儿并不讨林长民的欢喜。她没上过几天学,既不会吟诗作画,也不会弹琴下棋,跟学贯中西的林长民压根没有共同语言。再加上性格骄纵任性,颇不讨丈夫欢心;不擅长做家务,更不受婆婆游氏的待见——毕竟游氏是受过教育,也擅长女红的大家闺秀。尤其她还裹着小脚,更得不到力推改革的林长民的垂青。这样一来,何雪媛的“功能”似乎只剩下传宗接代,尤其是增加男丁。可惜都结婚八年,才第一次怀上孩子。她多希望是个男孩,可以为自己赢得一些尊严。

随着一阵婴儿啼哭传来,是个女儿,何雪媛显然非常失望。可是这个孩子如林长民一般俊秀、灵动,一双大眼睛充满了对一个新世界的孜孜渴望,让林长民爱不释手。老爷子林孝恂更是开心,他从《诗经·大雅·思齐》里,为长孙女取名“徽音”。原句“大姒嗣徽音,则百斯男。”意思是周文王的母亲大任、妻子大姒美德垂范,助文王成就大业

田时雨: 《阅读经典女人:林徽因》,思行文化传播有限公司,2013年,第18页。。因为林孝恂希望她长大后能具备文王之妻的美德,成为丈夫的贤内助。这个寓意后来似乎也为林徽因一生的命运写下了微妙的注脚。

(30年代初,林徽音发表了大量诗歌和文章,但当时另有一位署名“林徽音”的男作家也有作品见报,于是她便改名“徽因”以作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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