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榆河的滋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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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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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温榆河(水彩画)

◎刘心武(著名作家、红学家)

有的读者注意到,我本世纪的文章,末尾标注的写作地点,不仅有绿叶居,还有温榆斋。那是因为,本世纪初,我在远郊温榆河畔,另开辟了一处书房,命名为温榆斋。那当然首先是因为它靠近温榆河,另外,我特别喜欢“温”这个字眼,又特别喜欢榆树。

在温榆斋埋头写作之余,我常到温榆河畔漫步。河水静静流淌,仿佛在劝慰我凡事不必匆忙。有次走得远点,忽见河湾里泊着两只古朴的小木船,唐诗宋词的意境不禁涌上心头。有次路过一片茂密的树林,只见有至少上百只白鹭,或在树冠中栖息,或从树冠上飞起,蔚为壮观。不过后来再去,树林被修葺了,白鹭不再见踪影,打听为何,却是因为那里离机场较近,偶尔会发生飞鸟撞机事故,因此采取了必要措施。我也是一个经常乘航班旅行的人,虽然对白鹭聚集景象的消失有些遗憾,也充分理解有关部门的苦衷。

温,这是一个好字眼。我这人向来不偏激,偏激者常责我温吞,我对有的偏激者的主张、诉求能够理解,却总觉得一味偏激并不能解决问题。我笃信中庸之道,所谓不温不火,凡事冷静对待,理性至上,施以温润,总比感情用事、偏激暴躁,更能化解矛盾,达成和谐。我2012年出版了《刘心武文存》40卷,2016年又推出《刘心武文粹》26卷,我把未能收入《文存》《文粹》的文字,每一两年编成一个集子,都由东方出版中心出版,每个集子都用一个字作书名,2015年的叫《润》,2018年的叫《恕》,2021年的叫《悯》,2023年的叫《觅》。我诚恳地向年轻一代表达这样的意愿,就是我们要温润处事,要懂得宽恕,要有悲悯情怀,要不息地寻觅光明真理。

我喜欢榆树。榆树的性格是耿直憨厚。它的形态往往并不秀美,但是它浑身是宝,它的树干是优质木材,树皮在荒年可以充饥,每年春天结出串串榆钱,可以用来当菜。温榆河两岸榆树很多。

温榆河给我心灵以滋养。特别是温榆河畔村里的村民,我交往了几位,其中交往最深的,比我小十九岁,我称他三儿(北京话这两个音要连读快读)。他原是生产队的大农机手,他跟我讲述开着大农机收割储存玉米株的情况,那种青储泛出酒香;他告诉我每到冬季,田野里的刺猬会在夜晚进村觅食;他讲道,外村推着加重自行车卖豆芽的小贩,因为吆喝“生芽豆”,引得正待生育的家庭的不满,因为他们希望生男孩,把吆喝听成“生丫头”,丈夫冲出院门,发生纠纷,后来终于消除误会,握手言和;年关渐近,他会带我去他家,看他在家里用小纸捻一处处散灯花,那是代代相传的一种祈福仪式;他把家里祖传的一个木制鲤鱼拿给我看,已经黑黢黢的了,他告诉我,小时候家里经济困难,过年没钱买鱼,但是年夜饭又必须应“年年有余”的吉兆,家里就把这木鱼拿来放盘子里,浇上酱汁,开饭后由老及少,都要拿筷子去碰一下木鱼,嘬一下筷子上的酱汁,他告诉我那木鱼被叫做大吉鱼;村边地头秋天长出一片蹿得很高的植株,顶上开出茶杯大的黄花,我问:“是小葵花吗?”他告诉我,那是鬼姜花,根底下是可以渍来吃的鬼子姜,看我喜欢,他就采摘了一塑料桶,开他那吉利小轿车送我回城,给我捎到家,搬到我书房,增添了别致的点缀;他知道我喜欢农村自然生态,有次就给我送来一个巨大的角瓜,不是给我吃,是给我作摆设,我把那角瓜放在电视机斜下方,一位法国汉学家朋友造访,见了由衷赞美:“好漂亮!”

有次除夕夜,当时我妻儿都到农村温榆斋团聚,他邀我们全家去他家,在他那新盖不久的院落里,放焰火给我们看;我家在城里过年,他会提前送来我最爱吃的,他亲自制作的饹馇盒,一大兜,能从除夕前一直吃到元宵节。他儿子结婚,喜棚从院里搭到院外,开流水席,他请我主婚,请了婚庆公司,全程录像,后来村里有人质疑:“那个主婚的,真是《百家讲坛》上讲《红楼梦》的主儿吗?”他回答:“就是。”人家又问:“你怎么请得动他?”他说:“刘叔是我朋友呀!”有一次我们一起去新浪网的办公大楼里录制视频采访,我介绍三儿说:“这是我的村友。”主持人吃一惊:“村友?!”但录制过程中,我请三儿补充我的发言,他毫不怯场,侃侃而谈,后来回答主持人提问,也大方得体,后来颇长一段时间,都可以在新浪视频历次嘉宾的名单里,在Z打头的一溜儿看到他的大名,列在张丰毅、张国立、张明敏等明星之中。后来新浪取消了这种视频采访,但三儿跟我联袂录制采访节目的情景,如今还宛在眼前……

近年来因为年纪大了,城里远郊两边跑有些力不从心,就主要在城里书房写作了,但我有时也还会标注“写于温榆斋中”,我把绿叶居温榆斋合并了。温榆河啊,你的美景,河畔那些如三儿般淳朴的村友,你们滋养了我的心灵……

水彩画绘制/刘心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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