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发现，现存的一些中医“老字号”，总喜欢以“堂”为名，如北京的“同仁堂”、河南的“四知堂”。中医药店为何总是以“堂”为名？有一个最常见的说法，认为“堂”源自医圣张仲景的“坐堂”。据《长沙市志》记载：“建安十三年，是年长沙瘟疫流行，太守张仲景精医术，坐公堂为庶民义诊，活人甚众。”按《三国志》，建安十三年（208），荆州一带确有大疫发生，有人认为曹操赤壁败北，也或多或少受其影响。

在此期间，长沙太守张仲景为方便替百姓们诊断、医治，干脆将诊所搬到公堂之上。这就是典故“坐堂”的由来。后来，人们为了纪念张仲景的义举，便将坐在药店中的中医统称为“坐堂医”，而他们所在的药店，自然就是“某某堂”了。

张仲景行医治病、活人无数的传说在民间流传甚广，一些老中医更是以他为榜样，尊他为“医圣”。奇怪的是，对于这样一位值得尊敬的人物，史书似乎并没有给予他太多关注。如上所述，张仲景活跃于建安年间，与“神医”华佗同为汉末三国时代的名医，可是其事迹非但《三国志》《后汉书》无载，就连为此二书作注的裴松之、李贤也只字未提。反观华佗，却分别在《三国志·方技传》与《后汉书·方术列传》留有大段记载。

正因如此，不少人都对张仲景的存在提出了质疑：他是不是中医杜撰出来的人物？倘若确实有这么一位“医圣”，正史又为什么没有记载呢？

张仲景所在的时代距今约1800年，许多资料、记载皆已散佚失考，难辨真伪，所以不妨先看看唐代史学家刘知几的看法。《史通·人物篇》云：“当三国异朝，两晋殊宅，若元则、仲景，时才重于许、洛，何桢、许询，文雅高于扬、豫；而陈寿《国志》、王隐晋史，广列诸传，而遗此不编。此亦网漏吞舟，过为迂阔者。”这里列举了魏晋时期的四个人物，分别是桓范（字元则）、张机（字仲景）、何桢（字元干）、许询（字玄度），前二者不见于陈寿《三国志》，后二者王隐《晋书》未载。故刘知几认为，《三国志》《晋书》有重大失误，有“网漏吞舟”的嫌疑。

一些人之所以认为张仲景不存在，盖因宋代以降，张仲景才声名鹊起，所以不排除是宋人杜撰了他的事迹。刘知几的结论尚有值得商榷之处，但仍可以清楚看到，这位距魏晋时代不远的唐代史学家（661—721年），已默认了张仲景的存在。这不难理解。虽然《三国志》《后汉书》未载仲景事迹，但他的医学成就却常见于魏晋隋唐时期的典籍。

最早提及张仲景之人，当是西晋太医令王叔和。其著作《脉经》中就有“仲景明审，亦候形证”之语。《太平御览》卷722引高湛《养生论》曰：“王叔和性沈静，好著述，考核遗文，采摭群论，撰成《脉经》十卷，编次张仲景《方论》为三十六卷，大行于世。”王叔和不仅将张仲景视为“偶像”，在论著中多次提及，还专门搜集整理了仲景遗作，这就是传于后世的《伤寒论》，是张仲景《伤寒杂病论》中的一部分。

无独有偶，同时代另一位医学名家皇甫谧，也对张仲景推崇备至。他在《针灸甲乙经序》中说：“汉有华佗、张仲景，华佗奇方异治，施世者多，仲景论广伊尹《汤液》为数十卷，用之多验。”此外，《晋书·皇甫谧传》所见皇甫谧《释劝论》中，亦有“华佗存精于独识，仲景垂妙于定方”的描述。王叔和与皇甫谧所处的时代，距离汉末三国时代不过几十年，他们在著作中不约而同地提到张仲景，并将其视为不逊于华佗的一代名医，难道还不能证明张仲景存在吗？

到了《隋书·经籍志》中，张仲景的著作蔚然大观：如《张仲景方》十五卷、《张仲景辨伤寒》十卷、《张仲景评病要方》一卷、《张仲景疗妇人方》二卷等。这些以“张仲景”为名的药方未必都是他本人原创，但这种“品牌效应”已是不揭自明。葛洪《神仙传》云：“仲景穿胸纳赤饼。”在这里，张仲景俨然被想象成了有特殊手段的奇人。而医学典籍收录的两个著名医案——张仲景精准预言了王粲与刘季琰的死期，也说明在后人的想象中，张仲景的医术造诣已经达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当然，这些故事的真实性颇值得商榷，但张仲景的“医圣”形象却是毋庸置疑的。

回头再看刘知几的评论。他认为《三国志》未载张仲景，实是“网漏吞舟，过为迂阔”。历代史家著史，虽自有个人倾向，但总体而言，他们总要以重大政治事件或重要历史人物为核心。张仲景是一代名医，又官至长沙太守，这难道还不重要吗？

倒不是说张仲景不重要，只是他所处的时代是一个乱世，亦是一个英雄辈出的时代。纷繁复杂的时局、变幻莫测的乱世，给后人著史带来了极大难题。于是，陈寿只好另辟蹊径，分著《魏志》《蜀志》与《吴志》，合称《三国志》。

简言之，《三国志》的写作思路，是以曹、刘、孙三家的创业史为线索的。倘若陈寿要为张仲景立传，他首先要考虑的是：张仲景这个人，放在哪个传最合适？如华佗一样，列于《方技传》中吗？可《方技传》所见奇人方士，都与曹魏政权的主人——曹操、曹丕有着很深的渊源。

更何况，当时的社会对医学并不重视。纵使是华佗本人，在从事医生这个职业后，也“意常自悔”，想要以士人自居。尽管他最终凭借与曹操的交集被载入史传，但也只是被列入“方技”或“方术”，而非真正的“医者列传”。诚然，张仲景的医术很高，可陈寿却不可能为他单独列一传记。

想要青史留名，张仲景还有一个机会，那就是以长沙太守的身份。可这条路也十分艰难。位于荆州的长沙郡，曹、刘、孙三家都曾据有，只要张仲景的事迹足够多，就算陈寿不为其立传，热衷于为《三国志》查漏补缺的刘宋史学家裴松之在作注时，也起码要提一笔。连裴松之都未书，足见张仲景生平事迹早已不可考。其著作《伤寒杂病论》在短短几十年内便已散佚，也从另一方面证明了这一点。

文/瀛洲海客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