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再见昌德,再见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3-11-03 09:00

◎杨早(社科院文学所)

2023年10月29日,昌德在家中溺亡。心中的一条记忆线被唤醒了。

1997年下半年,我在广州下渡村的出租屋里准备再次考研——现在叫“二战”。香港明珠台(TVB英文频道)几乎每天会放一出热门美剧,比如周一是MAD ABOUT YOU,未来的奥斯卡影后海伦·亨特主演;周日晚八点是一出叫FRIENDS的青春剧,港译《老友记》。

《老友记》我不是从第一季第一集开始追的,但肯定是第一季。后来回看,这部首播于1994年的NBC热门剧,1997年经过刚刚回归的香港转口,抵达了广州青年的视野,还好,基本同步。

熟悉明珠台乃至当时整个香港娱乐翻译的人都知道,他们总是极力要将异域物事译出一种邻家感。如果片中有个人叫ANDY,他在中文字幕里会被称为德华;如果他叫JACKY,就会被字幕称为学友。六位老友留在我的初印象与而今不同,罗斯还是罗斯,菲比还是菲比,莫妮卡还是莫妮卡,而另外三位,他们叫丽珍、祖儿与昌德。

我们总说考上研的人,过得猪狗一样的生活,而备考的族群,则过得猪狗不如。后来我有点后悔,觉得应该放下广州的家业,去北大旁边合租个房子,找个考友一起蹭课一起背单词。在广州一个人备考太孤单了,1997年12月31日夜,远远的中山大学学生宿舍的灯火与喧闹,那晚有月光,但冰凉。

好在每个周日都有《老友记》。可惜只有周日才有。

1998年9月开始我离开了南方的语境。每年初发小会给我寄十大劲歌金曲与十大中文金曲颁奖典礼的VCD,但他没法寄给我《老友记》。祖儿与昌德遥远得像一个纽约的梦。

直到2002年,市面上终于有了《老友记》的盗版DVD,我还记得有人送了一套第三季的,译从台湾,叫《六人行》。反复的补课与复习,欢迎罗斯与丽珍归来!欢迎祖儿与昌德!虽然他们现在叫瑞秋、乔伊和钱德勒——钱德勒总让我想起侦探小说,但没关系,他们又来拯救我枯燥重复的学海生涯了。

2003年初,皇马足球巨星们访华。他们在北京上了一当,被拉到一个叫沿海赛洛城的楼盘去莫名其妙代言了一把。那个楼盘我后来去过多次,每次去都想笑。接着他们去了昆明海埂基地训练。那时我还和萨支山一样,保持着每周买《体坛周报》的习惯。某期有篇花絮,说皇马巨星们在海埂基地实在太闷了,贝克汉姆托一位体育记者(是不是马德兴老师我忘了)到昆明城里买了一套盗版的《老友记》DVD。

这是一条让我十分感慨的新闻。首先,为中国的盗版事业之昌盛,羞愧并骄傲。盗版当然不好,但如果没有盗版,我们就只能看经过央视配音的《人人都爱雷蒙德》。其次,贝克汉姆与我有着同样的苦闷,同样的解决方法。我并不追星,但一个能踢出圆月弯刀的金发帅哥,本来跟我没什么关系,毫无共通之处。现在有了。

接下来就是如一场大梦一般的“非典”(SARS当然更准确,但非典已成固定名词)。我们被困在大连老单的出租房里。为了打发不知尽头而又惶惶于被抓走或被感染的空虚与疑惧,我们买空了大连新华书店里所有的影印民国旧刊(那些左翼民国杂志在大连没人看),我们在鲁迅公园一边打牌一边吃掉了一盘又一盘烧烤。

老单那时每晚追着看某部民国题材剧,我则不屑一顾,觉得没啥新意,都是学界嚼过的馍。我又买到了《老友记》第一季,推荐给老单,他不太能看进去,反而开始看《欲望都市》。那时人人都有末日感,广州的朋友说约会都比从前容易,反正人都是会死的,不是吗?

疫情结束了。又掉进了无止无尽的与博论搏斗的日子。北大的FTP上保持更新着《康熙来了》,那是枯燥岁月的笑声,至今还记得。除此之外就是《老友记》。

尤其是2004年十季播毕,各种典藏版浮现坊间。买了一套压缩版(十季30张“超级DVD”)在电视里循环播放。又在清华南门一位清华同学手里,买了一套MKV双语精校版,只能在电脑里播放,但画质与翻译,非市面上那些大路货可比。

2009年我在一家位于巴黎郊区、离地铁终点还有一公里的小旅馆里,傻呵呵地看了一晚上法语版《老友记》的重播。那家旅馆给我留下的印象很深。因为没有人接待,全程自助,包括拿钥匙进公厕。屋子里很像监狱,或医院。似乎一切都是不锈钢的,床,床边的洗手池,地板,没了。房角的高处斜挂着一台21英寸的电视,祖儿和昌德在里面讲着法语,我则像他们看西班牙语频道一样,一句都听不懂,但仍津津有味。

关于《老友记》我最深的印象尽于此。就像金庸、罗大佑和周星驰,我们知道有万千人同样迷恋,但还是愿意将它视为私藏。偶尔撞见同好,会有一种买盗版DVD的羞愧与骄傲。

我告诉一个初中同学的女儿昌德身故的消息。00年出生但同样热爱FRIENDS的她先是发了个尖叫的表情包,然后说:他可能只是去也门了。

这是只有FANS才能记住的梗吧。昌德打算躲避死缠不休他又总甩不掉的JANICE(“OH MY GOD”),他一如既往的惊惶失措,想“着草跑路”,让祖儿告诉朋友们,他工作调动去了也门,不会再回来了。

我回道:一定是的,去了也门。

我们那个时代的年轻人,似乎什么事都喜欢点歌。生日,毕业,表白,失恋。总是会打电话去电台或电视台点播一首代表心情的SONG。关于昌德,还有别的逝者,我想了想,有一首李香琴的《三千年后》,全是口白,作词者是电视台只能写作“佚名”的某人。

再见

唔好怪我第一句就同你讲再见

(别怪我第一句就跟你说再见)

因为我真系专程黎同你道别

(我真的是专程来跟你道别)

你知道我系边个咖

(你知道我是谁)

不过你唔记得左之嘛

(不过你不记得了嘛)

我记得你嘅

(我记得你的)

你总系笑眯眯甘望住我

(你总是笑眯眯地看着我)

你唔讲嘢

(你不说话)

净系听我讲嘢

(只是听我说话)

嗰阵时个世界好安静

(那时节这个世界很安静)

无而家咁嘈

(没有现在这么吵)

衬得我特别吱喳特别开心

(衬得我特别叽叽喳喳特别开心)

……

我记得好痛

因为你话俾我知你要走

(因为你告诉我你要走)

我再无睇过日落

(我再也没看过日落)

亦都无再同人食宵夜

(也都没再跟人一起吃过夜宵)

原来难过嘅日子

(原来难过的日子)

一样系好似唔会过去

(一样像是不会过去)

然后又系一眨眼

(然后又是一眨眼)

至发觉已经过左好多年

(才发觉已经过去了许多年)

……

我要走喇

如果你记得返我系边个

(如果你记得起我是谁)

我知道

你一定会好唔舍得我

(你一定会很不舍得我)

仲会好挂住我

(还会很想念我)

再见

2023.10.30 写于北京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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