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贾红松:麻花里的乡愁
河南文学传媒 2023-10-14 18:00

麦田一垄接一垄,一畦连一畦。那片承载着希冀和太多人间烟火的土地,走不出庄稼人眼眸,瓜瓞延绵。

顺阳河蜿蜒而来。河水清清,细流涓涓,灌溉出的小麦秸秆挺实,叶片浓郁,穗子沉甸,粒儿墩壮,磨出来的面如云朵般洁细,棉花一样雪白。好食材做出好食物,烩面、疙瘩汤、羊肉面、炒面、火烧馍、印字馍、馓子、油旋、馃子、麻花……顺阳河畔的美食花式繁多,滋味绵长。

我痴恋家乡的片片麦田,更迷恋家乡的远山近水。离开越久,距离越远,愈加思念。那些镌刻在骨子里的乡愁,纵使颠沛,或者不堪,千里孤舟,明月夜,短松岗。

最心念的,当属麻花。

扼守荆楚孔道的白杨树街从历史烟雨中一路走来。旧时光里,古镇店铺林立酒肆溢香,仕夫学子达官显贵在这里歇脚打尖,贩夫走卒商贾行纪在这里涤荡风尘,罅隙休顿之后,还要为接下来的行程准备干粮。馒头扛饿,火烧馍耐饥,麻花有味,备下一二,可应付不时之需。

那些年,离家出门前,除了母亲烙好的葱油饼,父亲往往再带上几根麻花。咱街的麻花硬扎,美得很!父亲说。许多年后,无数次回忆父亲,他手拿麻花一脸陶醉自豪的模样恍惚如昨,誊印脑海。

父亲所言不虚,白杨树街的麻花确实美得很。

用来制作麻花的面坯选用顺阳河畔最优质的头道石磨面,加入鸡蛋、精盐、味粉,再加入些许酵头,出剂、抹油、静饧,待面性柔和,发酵均匀,将两根面剂分别揉搓上劲成二三十公分的长条,巧妙借用劲道让两根面条自然而然地顺势铰链缠绕,一根生麻花即大功告成。往冒着青烟的菜籽沸油里轻轻一丢,快速翻身定型,滚上几滚,金黄酥脆,香味扑鼻的油炸麻花新鲜出锅啦。

那麻花要品相有品相,要滋味有滋味,嚼一口,颊齿舒坦,回味悠长,香死个人哩。挑剔的你,还敢说白杨树街的麻花不美么?

父亲一辈子不诓人,白杨麻花确实硬扎得很。

保存得当,不使受潮,这些尤物伴着旅人脚步颠沛十天半月依然酥脆似刚出锅,失手跌落于地,啪嗒一声,碎掉的麻花宛若黄金屑抛洒一地。

白杨树街麻花起于何时?源自何人?

《方舆纪要》载:白杨关有戍兵。清同治年间,为御匪患,官民合力高筑寨墙,深挖寨河,设寨门四座,初称“安全寨”,后因寨南生长有一棵“逾五人合抱,荫盖丈余”的白杨树,时人感念这棵树的魁伟奇特,遂将寨子取名为白杨树街。兵戎军机,号角连营,烽燧狼烟,刀光剑影,美食的创造或与戍边将士有关。

白杨镇三字首现于清光绪年间编撰的《宜阳县志》卷三——《镇集》。镇者,四方乡民汇聚之地。集市焉能没有美食加持,古镇的第一根麻花也许来自某位心灵手巧的无名摊主。

有一个动人的传说被老辈人口口相传。明末时,顺阳河两岸毒蝎横行,危害甚广。遭毒蝎蛰者约有半数不治而亡。寨中祖人为诅咒蝎害,在每年的农历二月初二这天,家家户户把和好的面拉成长条,扭成毒蝎尾巴状,油炸后吃掉,称之为“咬蝎尾”。久而久之,这种“蝎尾”演变成了麻花。

逢年过节,麻花是待客上品,礼尚往来,麻花为伴手佳品。麻花所蕴含的吉祥如意、康泰平安等寓意,逐渐演绎为家乡风土人情里的重要部分,不可或缺。

红泥小炉,高谈阔论,月辉满窗,竹林清风,我们几个文友试图探寻白杨麻花的起源,但卷帙浩繁,皓首穷经,仍一头雾水,不见神龙首尾,只得作罢。

反倒更觉麻花可人。咬一口,厚重滋味,深沉历史和万千风物一并汹涌而至,在口腔里左突右撞。

谁家若喜添千金一枚,乡邻的祝贺语里一定洋溢着这样一句话:可不赖,挣着麻糖篮啦!

咋还跟麻糖篮扯一起了呢。

麻花色泽金黄,口感清香,味道纯正,好吃不油腻,多吃不上火,富含蛋白质,氨基酸等多种维生素和微量元素,热量适中、低脂肪,健胃益脾,既可休闲品味,又可热汤泡食。女子产后虚弱,娘家妈岂愿耽误片刻,一得消息,慌忙胳膊肘㧟着一大篮子麻花送到女儿家。麻花香里蕴甘,前味香,后味甜,是补充女儿体能的上等佳品,闺女吃着补嘴补身,麻糖篮由此而来。

母亲这辈子总共送出去五个麻糖篮——亲闺女四个,干闺女一个。㧟着一篮麻花出门,母亲心里一定是喜悦的。我心里也是喜悦的,原因很简单——多了一个长大后能黏住我甜甜唤舅舅的乖巧外甥女。

送出才能迎进,付出方有回报。现在,儿孙满堂的老母亲一个人独居乡下,在老宅享清福,时不时地,就有儿孙拎着大包小包看望她老人家。当然有麻花。

母亲的悠闲日子羡煞一帮老姐妹。她们调侃,环子(母亲名),麻糖篮收不完呐。母亲笑得合不拢嘴,脸上的褶子仿佛一下子消失了。

麻花浓郁了亲情友情,也是睦邻友好的融合剂。

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亲迎,三媒六聘一样不少。依家乡风俗,行礼系娶亲前的最后一步,此刻,麻花和馓子派上大用场。两人抬的食盒里装满五谷杂粮、米花团、各色点心,扁担用红绫包裹,一头悬酒壶一只柏枝一束,寓意百事就位;另一头挂带骨肋条猪肉一块,孪生大葱两棵,寓意骨肉从此分离;麻花寓意小两口拧成一股绳;馓子寓意小两口往后日子闲散富足。

迎亲队伍吹吹打打前脚走,娘家爹紧跟脚出门往闺女家赶。婆家宴请宾朋,厨子、大办、照应……一个比一个辛苦,娘家知礼仪识大体,㧟一篮麻花一表谢意,二显和谐。大家欢聚一堂,兴高采烈,其乐融融。

邻里闹了一点小龌龊,谁也不肯低头认错。推摆到德高望重的长辈面前。长辈一听原委,抿嘴乐了,买一兜麻花吧,我亲自登门,不信拿捏不下他。果不其然,真应了长辈的话——在咱白杨树街,就没有一兜子麻花摆不平的事!

炸麻花通常需两三巧妇通力合作,搓条、下锅、拨锅,一环套一环。妻子出身麻花世家,一身本领,谁家若炸麻花,正好大显身手。有年冬天,邻居新房落成,乔迁前,邻居家支起油锅,准备热热闹闹地炸一回麻花。恰逢礼拜天,无心写作业的孩子们也来凑热闹,嫌他们碍事,统统哄到地下室玩。地下室有炒花生,奶糖,还有水果和一口烤火用的烂铁锅。

炸完麻花,收拾停当,忽猛想起地下室的孩子们。下去一瞅,大人们笑得前仰后合。熊孩子们吃饱喝足没事干,把熄火凉透的烂铁锅当作玩具在地下室滚来滚去,一个个搞成了脸手黑乎乎的小包公。

不经意间,那些孩子已经长大,有当兵的,读研的,开地铁飞机的……,他们开枝散叶,天南海北。

新时代,麻花被赋予新内涵。比如,文化符号,乡村振兴……

白杨树街的麻花铺集中在郭家胡同。十几家铺面依次排开,各有配方,口味丰富。杜家老铺的麻花包装精美,声名远扬,口碑好,销量高,属翘楚。

年轻姑娘一边在铺子里炸麻花,一边开视频直播,白杨麻花如同生出了一双翅膀,飞往四面八方。

一群热爱写作的人成立了“白杨写作学会”。树旗立杆那天,会场设在镇政府五楼。老老少少,一腔热情地讨论文学,临走时,一人一提麻花。镇长说,多来白杨走一走看一看,新农村变化日新月异呢!

有几位市里的作家相中了白杨麻花。

最近回老家不回?看似有一搭没一搭地聊扯,其实,肚里的馋虫比嘴巴还想白杨的香酥麻花呢。

小小一根麻花,道不尽娓娓故事,说不尽源远流长,载不完悠悠乡愁。

大文豪苏东坡钟爱麻花这一传统美食,他在《寒具诗》中写道:纤手搓成玉数寻,碧油煎出嫩黄深,夜来春睡无轻重,压扁佳人缠臂金。寥寥数语,将麻花的形态、神韵悉数写出,读来妙趣横生,似有佳人正手拿麻花笑吟吟地眉眼勾逗。

故乡终究是要回去的。带着一身泥土气息,曾经头也不回的我,如今被一根麻花羁绊困囿,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精神囚徒。

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我的故乡好得多了。但要我记起他的美丽,说出他的佳处来,却又没有影像,没有言辞了……鲁迅先生在《故乡》里说。

与先生不同,几经辗转,最终容留我的城市是洛阳。一个小时不到便能回到家乡,触摸热爱过的一草一木,徜徉留恋过的田野河流。

一根麻花在手,已握住了家乡啊。

编辑/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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