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透过自己的身体凝视着时代
叁叁
2023-1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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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在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我就被一些我无法理解的东西所困扰……但现在我想那就是我:有点固执。我总是痴迷于一些东西。当我开始画画的时候,画画成了我的痴迷。”艺术家玛丽亚·拉斯尼格1919年出生于南奥地利,二战时期就读于维也纳美术学院,随后前往巴黎、纽约,1980年再次回到奥地利并在维也纳应用艺术大学任教,成为当时德语国家最早获得大学绘画教职的女性之一。

在身体里找到了现实

从艺近70年,拉斯尼格的高光时刻出现在职业生涯中后期:代表奥地利参加1980年威尼斯双年展,1982年和1997年参加德国卡塞尔文献展,2013年获得威尼斯双年展终身成就金狮奖。而她的个展在晚年陆续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泰特利物浦美术馆等美术机构展出。

拉斯尼格终生没有婚姻和子女,她全身心拥抱着绘画。从早期的抽象绘画到上世纪80年代符号化的自画像,再到生涯后期更具绘画性的形象,她终生保持一种“近乎病态的自我审视倾向”——或许这就是她自己提到的“固执”:固执地诉诸绘画展开自我分析,固执地致力于对身体和个人表现的探究。

玛丽亚·拉斯尼格,《两种存在的方式(双重自画像)》,2000

布面油彩,100.3 × 124.7 cm

©玛丽亚·拉斯尼格基金会

图片由玛丽亚·拉斯尼格基金会提供

身体,是其绘画的创作本源。身体与画布的亲密关系,令她最终探索出超时代的艺术语言,留下一幅幅融汇抽象与具象绘画经验的“自画像”。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当前展出的“火星来客”展示着拉斯尼格作为一名女性画家、一个生活在科技、文化、政治发展中的个体,以其“身体意识”方法创作的“自拍”合辑。

二战时期,拉斯尼格在维也纳美术学院接受了正统美术教育,而那时的教育体系还不曾吸纳来自现代派艺术的影响。她所习练的摹本,仍是深色背景之中以标准透视法所呈现的肖像和风景画。回溯肖像画的历史,从15世纪开始,西方画家便致力于让画中人成为“真”,成为一个个自主之人,因此一切可能显露出来的绘画要素和技术都要被隐瞒。西方绘画的写实传统,到19世纪印象主义的出现才被慢慢打破,画家由对客体人与事物的无条件信奉,变为主观印象的流露。绘画者目光轻度的转移,使得肖像出现了被绘制的痕迹,颜色、透视、笔触等都配合着发生变化,绘画自此将执笔者作为一种新主体凸显出来,也将画布媒介及适度的虚构意图刻意暴露。

玛丽亚·拉斯尼格的训练既从写实传统中来,又一度与纳粹青睐的学院派现实主义风格保持一致,因而在学院中取得过一席之地。或许出于艺术家探索存在和自我的强烈意志,拉斯尼格从当时的正统出走,回到了埃贡·席勒、奥斯卡·柯克施卡等前辈开辟的奥地利表现主义。这种转向不难理解。泰特美术馆前媒体主管、BBC艺术频道主编威尔·贡培兹认为:“唯一需要决定的是我们想要表达什么,想要用什么样的媒介去表达?”当现代绘画已经令探索创作主体变得可能,拉斯尼格不仅更坚定地握紧画笔,也一并选择了研究范本——自我的形象。

一些作品受到表现主义的影响,比如艺术家将自我形象与椅子边界模糊化,强调主观感受引发外在形象发生了形变,“我坐在椅子上,我感觉到它压在我身上”。夸张的色彩作为表现主义的特征之一,也在她职业生涯中被持续探索,激烈的用色恰恰为凸显夸张形象的非自然,亦服务于情感表现力。

玛丽亚·拉斯尼格,《有头脑的女士》,约1990–1999

布面油彩,125 × 100 cm

©玛丽亚·拉斯尼格基金会

图片由玛丽亚·拉斯尼格基金会提供

威尔·贡培兹在《像艺术家一样思考》中还提出“世界不存在完全原创的艺术理念,但是存在独特的组合方式”。展览“火星来客”正是以混合的方式,呈现出拉斯尼格艺术风格的复杂形成过程。上世纪50年代起,艺术家在巴黎结识了保罗·策兰及安德烈·布列东等超现实主义运动代表。在这里,她同样了解到乔治·马修一派滴色主义艺术家,并受其启发在形式与表达上逐渐自由。这一时期的作品似乎是拉斯尼格最为抽象的,但创作者本人并不这样认为:“当我厌倦了分析式的描绘自然时,我就会去寻找一个不同于外在世界、完全受我掌控的现实。在我自己栖息的身体里找到了,这个最为真实、最为清澈的现实。”

借由身体,面对内心

1961年玛丽亚·拉斯尼格摆脱风格限制,开始大规模创作“身体意识”形象。她曾公开反对绘画利用摄影素材,因为激发绘画的体验需要“是一手的”。在影像中,她对直面感受的执着有许多证据——拉斯尼格斜依着地面,紧贴画布,通过姿态进一步强化着身体的感知。借由身体,意识得以面对自身。所以拉斯尼格那些残缺了面部和关节的自画像,正是意识起作用的结果。是否可以认为,她的“身体意识”绘画延续着某些超现实主义课题呢?

拉斯尼格的思索触及人与自然、性别感受、技术反思。她的自画像有着普遍的二重性,形象时常是一分为二的:时而是动物与“人”,时而又是面目不同的自我,转眼又以画布或地域为界分割了躯体……从弗洛伊德的本我、自我,到探究存在和边界的哲学,乃至科学议题,艺术家图像背后的意涵是庞杂多变的。而全部的信息,在她的身体、在画布爆炸。

拉斯尼格如此执着于理解事件如何发生,又如何显现在我们的感觉中——其实这代表着人类与世界的相遇方式。在感知一些陌生和复杂事物的特性时,我们增添了对自身生命存在不确定性的深刻理解。这是否是她艺术生涯中恒久的动机之一呢?

玛丽亚·拉斯尼格,《火星来客》,约1986–1999

布面油彩,100 × 85 cm

©玛丽亚·拉斯尼格基金会

摄影:霍里特·奥斯特,2023

私人收藏,维也纳

玛丽亚·拉斯尼格是否是当代的?引用意大利哲学家阿甘本的话,“当代性就是指一种与自己时代的奇特关系。这种关系既依附于时代,同时又与它保持距离。更确切而言,这种与时代的关系是通过脱节或时代错误而依附于时代的那种关系。过于契合时代的人,在所有方面与时代完全联系在一起的人,并非当代人。之所以如此,确切的原因在于,他们无法审视它;他们不能死死地凝视它”。艺术家与哲人自省于时代,在本雅明处是通过游荡者的眼光,在尼采那里则通过成为不合时宜的人。究其根本,微小的人一旦被时代吞噬,便不复存在。

拉斯尼格的“固执”与此有无关联?不可避免的,无数的艺术思潮、观念与现实都将滑过我们,唯有身体涌出的意识和感受才是“真实”。重点并非画布上的具体自画像,而是艺术家绘画语言传达出的那些脆弱的,非和谐的,冲突又不合理的部分——那里才是经历过的每个时刻,作用于个体形成的裂痕。拉斯尼格的绘画对世界、对自我探讨的兴致,似乎大过绘画本身,或说这几方面也互为课题了。也许因此,才得以借她冷峻的凝视窥见到若干时代,和时代之中的她。

文|叁叁

编辑|史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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