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历史中的家族风云 ——读常芳《河图》
文汇报 2023-05-02 18:00

《河图》是作家常芳近年付诸大量心力创作的一部著作,全书42章,长达50万字,以济南附近小镇泺口的南氏家族为主角,用散点方式全景展示了1911年11月山东省脱离清政府“独立”的民间百态。

如果说现代作家李劼人作于上世纪30年代的《暴风雨前》衔接其《死水微澜》,描写了四川辛亥革命前成都士人、新军与女性的种种面貌与心态,这部《河图》则写的是革命暴风雨到来前后的济南和泺口众生相。不同于一般家族小说,这部小说写的不是一个旧家族几十年兴衰沉浮,而是其不到一个月内迎接的历史冲击与急速分化。它既写衰败,也写新生,既回顾历史,也试图道破心灵。在对南家四个子女面对大变局的选择、行动与得失的摹写中,也写尽了民间百态。作者还使用大量西人角色,以及他们的宗教和文化视角,试图以一种文化比较的方式,在110多年后再审视这段历史。“梦”的隐喻散落小说各处,构成了对历史的另一种解读方式。上帝之梦与中国传统笔记中的“鹅笼书生”故事交杂互文,如南家大哥南海珠私下所想:“南海珠想着那个鹅笼书生……‘实在怀疑他们这些读书人,是不是一时头脑在发热。’”这笼罩全书的寓言,暗示了个体于历史中主动挣扎所遭遇的无常与无力。

《河图》中具体之河,自然是黄河。1855年黄河泛滥后自河南兰考改道入流经泺口的大清河河道,黄河自此从山东经济南注入渤海。为修建津浦铁路,1899年清政府向英德银行团借款,筹建黄河铁桥。此桥耗资巨大,至小说故事主线截止的次年,即1912年始通车。这座铁桥恰好建在故事发生地泺口镇,小镇此时已为济南城天桥区一部分。南家产业主要是酿醋,这也是泺口镇的重要产业,至今兴盛不衰。小说未曾直接提及的是,19世纪中叶以来泺口醋业的兴盛,乃至整个泺口镇工商业的发达,都与太平天国运动导致的运河运输中断有关。不过,小说写到了咸丰三年的太平军北伐,攻陷运河重镇临清州,直接导致时任知州的南家主母厉月梅父亲被杀。1894年,英国借甲午战事而强租威海卫;1897年,德国又依靠巨野教案而侵占青岛,十几年后,西方势力已逐渐渗透至山东腹地。到故事发生时,南家两位小姐明珠和珍珠,一位是英国人的座上客,一位在洋人医院中勤勉学习医术,而一肚子秘密的明珠丈夫谷友之,其隐秘身份为另一位宣教士夫妇的养子。在晚清新政浪潮中,山东作为未来津浦线所经之地,新政勃兴,1901年袁世凯始建山东大学堂,南家次子怀珠即毕业于此校。历史大背景与个人生活交融杂错,一切都在为将要到来的时代暴风雨做好准备,而其对历史风雨承受的显在体现之一,便是南家乃至泺口镇高度的西化程度。

无疑,南家一族的第二代,包括南海珠这位中国现代文学以来一再出现的背负家族重担的长子,都接受了某种西方话语的“启蒙”,他们的生活方式是传统与西式奇异的糅杂。以南家的生活场所南家花园及其产业醋园为中心,以南家长婿谷友之控制的巡警局为全镇权力之网的中枢,故事空间向沿着黄河的整个泺口镇展开,作者为泺口小镇编织了一个绵密细致的生活世界。借助描写谷友之每天早上为妻子去济南城的面包房购买面包,南家次子怀珠作为“记者老爷”往还于省城谘议局与南家花园之间,乃至自海外归来的冯一德等人的命运,故事有了一个外在的更为开阔的地理镜像,一个迅速向着未知方向剧变的中国和世界。

常芳并非意在重复书写如李劼人《暴风雨前》那样大变革前波动不息的近代中国一隅,而是有着熊式一写于1943年的英文小说《天桥》一般窥视历史真相的反思意识。熊著引用《列子》中海上沤鸟寓言,借以阐释中国文化之一斑,《河图》则更富匠心地借用诸如《山海经》《续齐谐记》等笔记中的志怪故事,将其作为小说世界魔幻一面的文化来源之一,并且《续齐谐记》中“鹅笼书生”故事通过南家长子南海珠之口之思,也成为小说观照历史与现实的重要视角。《河图》所展示之图,是一种真与梦的相生相伴,是以魔幻的民间视角看待历史之无常变动。常芳力图回归110多年前,从当时人的角度理解历史的变革与变革中的混乱。在这个视角下,民间不单是“愚昧无知”,礼教也不再能够真正意义上束缚人心,民间的魔幻想象仍然占据着主要生活世界并有其存在的合理性。

小说呈现出一种明显的话语互文的手法。戴维使用不同的语言讲述中国见闻,这些段落皆以西语乃至拉丁语道出,又由作者翻译为中文。南家子女之间的交流,多采用知识分子现代话语,分析天下大势,表达对家国命运之担忧或争论。而市井小民则采用民间话语,如来家祥这位仇视西洋的棺材店主的言行。值得注意的是,两种话语并非截然分裂,作者一再采用魔幻手法,让“现代”与“前现代”话语间发生融合与入侵。南海珠会使用在古书上看到的方法,刺破十指只图再见远赴英伦的儿子一面,而父子对话真的发生在那间旧书房中(绝非简单的梦境)。南家最激进的革命者南怀珠,他最初的思想启蒙来自于童年杂耍艺人表演的魔术以及这句话:“天下最好玩的变戏法,‘是把一个世界,变成另一个世界’。”

“每个人的家中都有一间地下室”,这个隐喻显然暗示了大历史背后所埋藏的个人秘密。如巴尔扎克所说,小说是一个民族的秘史,《河图》很好地诠释了这句话。

文/张德强

来源/文汇报

编辑/贺梦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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