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 | 王跃文:文学笔法即人间态度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23-04-02 18:00

我自小生活在一个叫漫水的南方乡村,长到十九岁才外出求学、工作和生活。我自二十六七岁开始写小说,但在四十多岁前几乎没有写过自己的乡村。进入中年以后,我突然开始写故乡了,创作了《我的堂兄》《乡村典故》《漫水》等一批乡村题材中短篇小说。

大约十年前,我读《三槐堂王氏五修族谱》,先辈的故事让我有了写作的冲动。1949年3月5日,同我县相邻的辰溪兵工厂被土匪张玉琳等抢劫,三万多支枪械流落山林,众多山头大王据寨称雄,不少县城被土匪洗劫。我们村一位大革命时期参加地下党的老革命王楚伟,策动在县自卫总队任副队长的族叔王悠然,带回县警察中队和县自卫总队部分人枪,再发动村里进步青年成立保乡护民自卫武装,王家族上很多人家捐钱捐粮筹资购买武器支持自卫队。我在《家山》里写到这个故事时,购买枪械的数量都是据实写的,只根据情节需要加了十箱手榴弹。不久,我族上这支自卫队加入共产党领导的“湖南人民解放总队湘西纵队”,为解放溆浦立下功勋。

族上参加“湘西纵队”的人,按辈分都是我的祖父辈、伯父辈。我小时的记忆中,他们都是普通农民,口咬黄土背朝天,直到终老。当我意识到他们都是英雄的时候,他们都不在人世了。想到这点,我心里颇为不安。我有责任把他们的故事写下来。这是我想创作《家山》的最初动机。但是,当我研究了那个年代中国各地乡村的史料,小说的格局又更为开阔了,这不仅仅是“湘西纵队”的故事,不再仅仅是我族上的故事,也不再仅仅是某个地方的故事,而是整整一个时代的中国故事。小说的明线是沙湾村的烟火日常,伏线是百年中国的风起云涌。我所写的时代尽管同自己隔着遥远的时空,但并没有隔膜感。我多年阅读真实史料和研究专着,对那段历史有所了解,我多年听长辈讲过许多过去的事情,提笔便历历在目。历史和文化是延续的,我从小至今都能感受到过往的历史回响。

我在《家山》里描写的沙湾,其地理环境、村落形势、四季物候、社会结构、伦理体系、乡风民俗和历史文化气脉,大多依着我出生地漫水的样子描摹虚构。小说里的万溪江可以看作溆水,好比沈从文笔下长河就是沅水,白河就是酉水。齐天界、豹子岭则是雪峰山区常见的景致。我写作《家山》时有种化幻为真的感觉,笔下的人物不像是虚构的,他们都真实地活着,天天同我在一起。小说里的人死了,我会痛苦得流泪。小说里诞生新的生命,我也会高兴得泪湿双睑。写完《家山》最后一个字,我莫名的失落,大半天坐着不说话。我原本天天同小说中的人物同忧乐、共悲喜。小说写完了,我回到了现实世界,而那些小说人物留在书本里了。

王跃文长篇小说《家山》,《当代》2022年第6期

《家山》里的主要故事和人物大多是有原型的,这同我以往的小说写作大不相同。陈家和舒家两村械斗有真实故事的影子,桃香坐着轿子进城替村里打赢官司就是我奶奶的故事。我奶奶三十岁那年,坐着轿子到县政府帮村里打赢了官司,得了个“乡约老爷”的尊称。

旧官道从溆浦县城过来,经过漫水村往南通向邵阳,村子南边田垅有个地名叫“下马田”,出村北边田垅有个地名叫“上马塬”。人过漫水村,“文官落轿,武官下马”,不知是起于何时的规矩。

我奶奶到老都爱讲一个故事:当年在外当军官的王禹夫骑马回乡,到了下马田就下马步行进村。王禹夫看见我爷爷了,立即勒马站立,等我爷爷过来了,他按辈分同我爷爷打了招唿,才牵着马离开。我爷爷奶奶是穷人家,他们得到这种尊重,一辈子都把这事挂在嘴边。而王禹夫礼敬村里乡亭叔侄,则是他身上自觉的教养。《家山》里抗日将领陈劭夫的原型就是王禹夫,但从原型到小说人物有巨大的虚构飞跃。

陈齐峰的原型就是组织革命武装加入“湘西纵队”的王楚伟。《家山》里写齐峰让同志假扮强盗到自己家里打劫,筹资购买枪支的故事也是有史实原型的。1929年前后,溆浦县共产党组织遵照湖南省委指示,成立革命武装缓解江西苏区压力。但苦于没有门路筹资买枪,曾有家里殷实的党员同志提出,假装把他绑票了,问他家里要钱。这个方案最终没有实施,我在小说里受此启发虚构了齐峰让同志到自己家里“打劫”的故事。临近解放的时候,当地报纸登消息说王楚伟被正法了。家里为他办了丧事,祖茔山上垒了他的衣冠冢。一个深夜,他老父亲听到有人敲窗户,一听是王楚伟的声音。老父亲吓得要死,说:“儿啊,家里没有对你不住,已好好为你做了佛事道场,你不要回来害自己家里人!”王楚伟隔着窗户说:“爸爸,我没有死。我把手从窗格子伸进来,你摸摸是冷的还是热的。”王楚伟潜回家中躲藏,直到后来组织革命武装迎接解放大军。

《家山》唤醒了我全部的故乡记忆,包括乡村历史记忆、血缘亲情记忆、人文自然记忆和文化审美记忆。老家乡亭叔侄们的勤劳、智慧、仁义,以及他们单纯的内心世界、质朴的处世哲学、实诚的情感表达,让我写作的时候内心十分安宁。

传统乡村生活是天人合一、天人感应等中国哲学的人间样本,人们日常起居、春种秋收、婚丧嫁娶、年节往来,都应时应年应景。《家山》中的婚礼和葬礼皆严格依据生活原生态描写,但又依据人物性格及小说情节需要进行文学处理,读者也许能从这样的描写里体悟到中国人的生活方式、生存智慧和生命哲学。扬卿和瑞萍结婚正值春节,我把孝亲友悌,夫妻和谐,儿孙满堂,乡亲庆贺等等都放在年俗和婚俗里细细描写,展示一幅温馨诗意的乡村伦理风俗图。逸公老儿去世,小说从老人回光返照、亲人们举哀报丧、佛事道场、乡亲们的吊唁,直写到老人灵棺抬上祖茔青松界。一场葬礼,写出了中国人庄严的生死观、血肉相连的亲人情感、乡亲眼里的盖棺定论、葬礼在乡间的教化作用等等。小说多次写到婚礼和葬礼,但都没有重复的感觉,各有侧重,有繁有简。但哪怕简约笔法的婚礼或葬礼描写,也绝不马虎潦草,必要体现中国人庄严的生命态度。

我写《家山》执着于民间语言的采用,非如此不能更好传情达意。标准普通话从简从俗从一的特点,难以表现气象万千的人间景象。老百姓因为知识世界和经验世界的限定性,通常喜欢用自己熟悉的事情来描述眼前的世界;又因为老百姓的词汇局限于其生活空间,他们说话天然地会借助兴比赋的手法,反而让民间语言变得生动、形象、朴拙,元气充沛,天然生发出文学性。

方言俚语的文学处理,有利于丰富现代汉语的表现力。所谓方言俚语,多是古语在民间的遗存,古风古韵存焉。中国文字中的实词总体上都是音形义统一的“表意文字”,字义大致古今不变,只是读音会因年代而变,或因地域而变。文字意义的稳定性是中华文明万古赓续、生生不息的重要原因之一。《家山》里写“烤火”用的是“揸火”,“揸”字也是被普通话“排挤”为土话的词。揸,其义为五指张开。“揸火”是对人围火取暖状态的生动描述。《家山》里说“煤油气味不好听”,外地读者觉得奇怪:气味不是闻吗?怎么说成听呢?但是“闻”不就是“听”吗?只能说古人很早就掌握了通感。《家山》里写“燕子叫得亮亮的”,这里把视觉同听觉也打通了。

作家的写作笔法其实就是作家的人间态度。我想以质朴的方式表现一个时代中国乡土的真实生活,通过舒缓细致的乡村生活图卷,呈现中国传统文化之美,民族根性之美,文化进步之美。

编辑/陈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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