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网络文学:在下降后上升
北京晚报 2023-03-27 08:05

3月24日,第六届中国“网络文学+”大会在北京举行,网络作家、传统作家、学者及相关从业者共聚一堂,盘点网络文学发展状况,预测行业趋势。随着网络文学从小众走向大众,我们对其认知越来越深入全面,它已成为中国当代文学的重要部分,是推动当代文学变革的重要力量,彰显着未来的方向。

书乡分别采访了两位长期观察研究网络文学的青年学者,一探前沿之境的蓬勃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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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网络文学:在下降后上升

书乡:自1994年中国连入世界互联网,随后不久就诞生了网络文学,至今已将近30年。这些年里,网络业态和网民群体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可以大致梳理一下中国网络文学的重要发展节点吗?

吉云飞(中山大学中文系‘珠海’助理教授):全功能连入互联网给中国网文的诞生以技术基础,关于它的起点有多种说法,我把起点放在1996年“金庸客栈”论坛(注:新浪网前身“利方在线”下面的原创文学社区,江南、宁财神、今何在等多位早期网络写手曾活跃其中)的创建;第二个重要节点是2003年起点中文网建成VIP付费模式,开始有了成熟的商业体系和网络文学工业,支撑了网文的兴盛和繁荣;第三个节点在2012年左右,随着PC(个人电脑)向移动互联网的重心转移,读者扩张了几十倍,有了新的阅读需求,网文生产机制也产生很大变化。这三个是最重要的节点,此后也有一些相对重要的,比如2015年的网络IP元年,还有近两三年免费阅读的兴起,对原有付费模式构成冲击。媒介革命在全世界都发生,但网络文学只有在中国蔚为大观,这跟中国具体的历史、社会、制度、文化都有关系。

书乡:网文写作最吸引人之处在于,突破原先文学期刊的狭窄模式和单一趣味,自由创造,自由发表,这是对于传统文学生产机制的革命。这种新机制下生产的文学样态,具有什么样的特点?

吉云飞:首先网络文学不是通俗文学的网络版。通俗文学在我看来是印刷文明的概念,在网络中不太有效了。印刷的文学是以精英为主导,要提醒自己“通俗”,接地气,而网络本身就是从“俗”起步,不用“通”,这是它的基点。

网络的生产机制是以大众为主导的,所有人都可以说话,而网文以能打动绝大多数人为目的,其最根本特点是“爽感”,能激发和满足芸芸众生的欲望。网文作者本身就是这些作品的受众,自己写给自己看,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把自己觉得好的、甚至平素难以宣之于口的东西写出来,达到为了自己和同类群体“爽”的目标。

类型文学是网络文学的主潮。分门别类,首先分男频女频,这是一个伟大的发明。每个人生来都是被抛进特定的偶然的性别、地域、国家等身份标签的,不同类型的受众所认为的好的东西自然不一样,因此有不同的爽点。比如男频更重视升级文,就是对世界特硬朗的认识,坦然承认科层制的存在,现实政治经济有分层,人的精神也有高下之分,其中也有许多细分,如官场文中升级更贴近现实,游戏文中升级则是数据化的。

书乡:这些年你一直在编中国网络文学年选,对它的发展有持续的观察。网文近年来有没有一些转向或新潮流?

吉云飞:我觉得网文的感知能力更强了,能非常及时且全面地感知到社会新的变化、新的情绪,并能在很短时间内将其落实到文学形式之上。比如五年前玄幻小说普遍追求在升级路上要杀伐果断,但三四年前兴起了新套路,追求稳,要先活着,“苟住”,到了这两年,网文则开始写世界和人的“疯狂”,接受了狂风巨浪,也在巨大不确定中努力寻找锚点。所以网文不是和现实无关,而是有非常紧密的联系。

书乡:网络文学是一种新生的、正在蓬勃发展的文学生态,但二三十年后,已经有一些被公认为经典的作品了,不过一直以来也存在良莠不齐的争议。对网络文学价值的评判似乎和传统文学批评有异,对你来说,评价网文质量高低的依据和标准是什么?

吉云飞:当然也会注重文学性,但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文学性。我们编年选时有学院的立场,但会兼顾,会尊重那些最受欢迎的作品,因为那些作品反映了我们时代的情绪,抚慰了我们,表达了大多数人在担心什么,渴望什么。

俗是网络文学的本分,之后才是能不能再往上走,把精品挑选出来,雅俗共赏是共同目标,只不过新文学是从雅到俗,而网文是从俗到雅。需要在各个类型的平衡之中,找到我们认为好的作品。它可能小众,但不能完全没读者,对网络文学来说,没有读者肯定不行。而有的小说在传统文学价值判断中,很多方面未必好,有短板,甚至不过关,却能获得大量读者共鸣,说明它的内核得有多硬?这都可以进入文化研究的视野。网络文学读者多,影响大,文学评论不可能忽视它的存在,它成为研究对象再正常不过,因为它就是今天的当代文学。

书乡:在你看来,中国网文未来会呈现怎样的发展态势?

吉云飞:现在网文生态已基本成熟和稳定下来了,会越来越好,我对前景很乐观。我的文学观念也在发生变化,现在有一个判断,文学在下降后上升。“下降”,是说获得更多的读者,吸纳更多的人进入。PC时代,网文出了一批好作品,精品化趋势明显。后来移动互联网诞生,读者数量急速扩张,他们对作品的要求也更低,作者为“下沉用户”写作,可以更简单、更轻松、更快,收入还十倍百倍增长,于是打断了精品化的趋势。这一波免费阅读,又是在下降。但总有一个底,填满之后,会往上走,有四五亿读者作为庞大的底子,上升会很坚实。优秀网文作品会逐渐进入中国文学的经典序列之中,经典化之后,其地位不会比现当代经典作品文学地位低。

书乡:中国网文“出海”已经成为重要的文化输出,外国读者能逾越文化障碍和复杂概念,沉迷于中国仙侠玄幻,令人感到惊奇。它们吸引国际读者的点在哪里?

吉云飞:网文既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不管是哪里的读者,首先,现代生活方式大差不差;其次,人性是共通的。打动中国读者的内核和表现形式,同样也会打动外国读者,比如男频文的升级模式。这时,那些差异反而会让小说更有吸引力,不是成为阻碍和困难,而变成新鲜、异质的东西,能够刺激他们,打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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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女频文的转向进行时

从大火至今的《甄嬛传》、《琅琊榜》、顾漫爱情三部曲、《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到眼下《君子盟》《归路》等充盈电视荧屏和视频网站的大量剧集,都有一个共通的来源——“女频文”。“女频”即网络文学总体划分中的女性频道(区别于“男频”),近三十年来,已积累了层出不穷且不乏优秀的作家作品,也有力地为当代影视贡献了重要、多元的资源;更重要的是,对于互联网世代的女性而言,已成为成长途中的温柔陪伴、情感园地、表达场域,一间“自己的房间”。

肖映萱是北大著名网络文学研究学者邵燕君的学生,现在是山东大学文学院副研究员,她对女频文学有着长久且深入的研究。据她介绍,“女频”的提法源于起点中文网2005年专门设置的“女生频道”,起点中文网主站以男性读者为主,或不特定性别受众,女生频道细分之后,集中了一批明显写给女生看的言情题材作品,后来成为各大主流网文网站共同认可并效仿的标签和模板。但其实中文世界早在上世纪末接入互联网之后就涌现这一类产出,尤其是2003年建立的晋江原创网是女性向作品的集中阵地,只是随着女频概念的提出,有了更为清晰的画像。因此肖映萱倾向于将其统称为“女性向”作品,以区别于作为商业分类标签的“女频”,突出女生写给女生自己看的核心之义。

女频文和男频文,在起初的产出模式上就有一些区别。男频文以玄幻、奇幻、修仙类型为主,架构在庞大的幻想基础上,以循环爽点为套路,加之早早就开启了付费阅读的商业化模式,因此越写越长是常事,动辄几百万字。这个篇幅对于传统的文学写作来说难以想象,更难以用实体形式出版。而女频文相对“轻巧”得多,以言情为主的题材,情节不会过于复杂,也不套用循环模式,注定最终体量不会过于庞大,早期的著名网文作家如顾漫、匪我思存、辛夷坞等的代表作,都是几十万字,网络发表后能迅速投入实体出版,成为红极一时的畅销书,影响广泛。当这些作品被冠以IP之名投入影视工业,比起男频文,女频文无论是在文本改编难易度还是面向以女性为主的电视观众的受众层面,都有天然的优势,从而更容易出爆款,《甄嬛传》和《琅琊榜》就是两部占据至高位置的高分经典之作。

不过,据肖映萱观察,随着商业付费模式的趋同,书写的深入,从十多年前开始,女频文的设定、类型也逐渐变得越来越复杂,有越写越长的趋势。之前,霸道总裁、玛丽苏还是女频文的主流模板,爱情是大过一切的核心,而后来“女强”的趋势越来越明显,越发强调女性的独立自主强大,在爱情线之外也要有事业线,且后者越来越重要。为了拓展故事线,作者纷纷选择在言情之外融合其他类型,肖映萱举例说,如丁墨的《他来了,请闭眼》,就是将传统的男女爱情与刑侦悬疑相结合。或者干脆拿来男频文惯用的各类设定,如末世、重生等,不拘一格。到近几年,转向更加极致,甚至出现“无cp”(cp即coupling,配对之意)的类别,完全抛弃爱情与男性。女性角色的形象也在蜕变,在男女关系中,她们会打破固有的低位者身份,而一转为主动、强势的一方,男性更作为点缀存在,是“女强”自我证明的一部分。这些都是今日女频文有别于琼瑶式旧日言情的变奏,也显然呼应着女性自我发现和觉醒的时代议题,网文对现实世界的微妙情绪做出了最迅速的折射。

种种新颖的设定为女频文带来了新的可能性,但经典言情模式带来的爽感并未退场,只不过从女性自我代入转为旁观角度,“嗑cp”之风盛行。许多女性读者在现实中或许单身,甚至选择不婚,但会嗑网文及其改编影视中的男女角色cp上头,从这一行为中收获巨大的快乐,宣称“我可以单身,但我的cp必须结婚”。这可以看作是网络虚拟世界给予这一代女性的新的情感抚慰。肖映萱说,有些女性看起来很“分裂”,现实中的婚恋观非常理智,善于用女性主义理论来武装自己,但同时爱看最土的霸道总裁文,在幻想中实现理想的亲密关系。她认为这并不矛盾,无论理智上如何应对,但在情感结构中,女性依然需要亲密关系的代入,而网文人物设定完美,嗑cp是一种造价最低却能汲取到巨大能量的方式。

同样是以女性为核心群体,网络女频是否可以视作当代女性写作的一个子集?肖映萱看来,这种归类并不确切。在当代文学史上,女性写作有其特殊具体的所指,是以林白、陈染等为代表的女作家为区别于男性写作而主动塑造和凸显的文学身份,有男性作为参照物,如今泛指的女性写作,则更侧重女性面向公共领域、全体性别的发声表达。而女频文,从诞生起就有深厚的自娱自乐、“圈地自萌”性质,女生躲在自己房间里写给女生看,是不考虑甚至驱逐男性目光的,完全是独立私密的空间,这也让它保持了一种纯粹性。这是一个“女性自己的房间”,女性能在这里释放自身更多的欲望,这是网络女频给予当代女性的深层次意义。

文/张玉瑶

来源/北京晚报

编辑/乔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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