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着开始 哭着结束

毒酒发作，北条义时匍匐在地，伸手探取解毒药水，他的姐姐北条政子却挥手打翻了药盏；当他试图舔舐洒落的药水，姐姐用裙裾一扫……她泪流满面，俯身看他眼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合上了他的双眼，“辛苦了，小四郎！”

他是镰仓幕府的第二代执权大人，她是幕府将军的妻子与母亲；他俩是亲姐弟，是同盟军，是合谋者；他们共同创造了一个时代；他设计诛杀了她的子孙，她送他“上路”。

贯穿2022年、长达48集、由日本著名编剧三谷幸喜执笔的大河剧《镰仓殿的13人》，就这样在女强人的啜泣声中收束全篇，哭声持续，字幕在黑屏上匀速滚动，这最后几分钟显得格外漫长。

人物命运八百年前既定，所以不存在剧不剧透的问题，最大的悬念其实是要看三谷幸喜如何“全剧终”：他会选择哪个节点？承久之乱？怨灵镇抚？万万没想到，他用极弱极轻的力道，终结了武家崛起的史诗，宛如将千钧系于一发。

如此出人意料，如此令人拍案叫绝：到底是“三姑”！这确实很“三姑”！

三姑，中国粉丝对三谷幸喜的昵称。

三谷幸喜

初代将军源赖朝与他的死对头后白河上皇下线后，镰仓殿的精彩程度骤降，以至于有烂尾之虞。随着公晓刺杀源实朝、承久之乱爆发，特别是这个举重若轻的结尾，“嗷”一下，整部剧的调性瞬间飙上高地。

《镰仓殿的13人》讲的是12世纪末，被朝廷流放的贵族源赖朝凭借北条氏为首的关东武士的辅佐，创立了足以与京都朝廷博弈的政权——镰仓幕府，开启“武家之世”。从此，“公家”与“武家”的角力，贯穿了此后的日本史。

本剧的片头相当威武雄壮，主要人物与著名的历史场景以石雕的形象纷至沓来，背景音乐昂扬高亢，其中的几个乐句我以为简直有抄袭之嫌——实在是太像《权力的游戏》，交响乐团的气势配以匈牙利男声合唱团的吟啸，如此雄壮的片头音乐轰鸣了48次之后，却在哭声中落幕。

啊，还有什么能比这样的结尾更精绝，更具有作者性呢？

次男的奋斗

近年的日本大河剧都是肉眼可见的经费紧张，《镰仓殿的13人》几乎拍成了室内剧。坛之浦海战、源义经“八舟飞”、宇治川激战等名场面，都俭省到可笑的地步，不过这也许正中三姑的下怀。

在《笑之大学：三谷幸喜谈创作》一书中，他就明确表示，“我可想象不到战国时代动辄几千人混战的场面是怎么样的”“那种两军‘哗——’地打起来，其中一方势如破竹地取得胜利的拍法真是太无聊了”，三谷幸喜本身就对“宏大叙事”不屑一顾呢。

源赖朝中道崩殂是全剧的分水岭，前半段的高峰是镰仓幕府初创，后半段的高峰是承久之乱，“武家”彻底压制“公家”。一路走来，小栗旬扮演的“小四郎”北条义时从小白兔式的乡野少年逐渐黑化，而三代将军的成败，祖孙两代天皇的腾挪都成了潮起潮落，“坂东小小豪族家的次男”一线贯穿，成为叙述主脑。

死亡来临之前，北条政子与北条义时有过几次深度对话。这既是他们自剖心路，也是主创对观众做的交代。北条义时以自己能与门第高贵身份尊贵的平清盛、源赖朝并列，成为被朝廷宣旨追讨的对象为荣。

北条义时

这个叙事逻辑瞬间从“权臣的养成”转换为“次男的奋斗”，从而最大限度地与现代观众实现了共情：日本有漫长的嫡长子继承制传统，只有长子可以继承家业，在生存资源匮乏的时代，甚至只有太郎们才可以娶妻生子，次郎三郎四郎们终生依附于长兄，是奴仆似的存在。

日本战后经济复兴，也被认为是次男奋斗的果实——大量没有继承权的劳动力从农村涌入城市，日本从废墟上重新崛起，次郎们居功至伟。所以北条义时的这番自白，想必一定会令昭和男儿及其子孙心有戚戚焉吧？

至于杀业深重，他用以战止战的逻辑来安慰自己，颇似其中国同类项曹孟德。事实上，北条义时在日本也一直被认为是操莽式人物。至于怎么计算骨肉相残血流漂杵的性价比，只有天知道。

倒是他给出的第三条理由似乎更有说服力：为自己的儿子、继承人北条泰时扫清路障，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北条义时

自我奋斗的励志次男、为万世开太平的能臣、用心良苦的老父——这是三谷幸喜为北条义时这位贬多于褒的历史人物找到的三重逻辑自洽。

《吾妻镜》（以武家角度记录镰仓时代的一部史书）记载，当京都胜利的消息传来，北条义时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现如今，义时无所思之事。义时之果报犹胜帝王之果报，此乃前世善行报于今生。”

《镰仓殿的13人》最后一集的名字叫“报应之时”，显然是要扣合这段记载。如果说，史书上的北条义时对自己的操行与绩效表现为一种深度自我感动自我满足，三谷幸喜给出的“果报”则更像是一种含着同情的嘲讽——他被妻子下毒，他被姐姐断绝了生路……

在姐弟深谈的段落，北条义时曾细数自起事以来，非正常死亡的功勋贵胄，他掰着手指头，数出13人——“镰仓殿的13人”原本是指初代将军死后，由御家人组成的所谓十三人合议制，此处却做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义：英雄崛起的花路，由血路铺就。

“战兰”们

为了维护儿女的利益，奶妈啪地甩了源赖朝一个大耳光；

后鸟羽负责装神弄鬼，他的乳母藤原兼子负责阴阳怪气；

北条家的另一个女儿阿波局却从来没有放弃望夫成龙望子成龙的想望，虽然老公已入空门，儿子也根本不是那块料，但她还是一个劲地给这俩没有大志向的男人鼓劲打气，直到激发出他们与能力不匹配的野心，最终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

没生出儿子也不当紧，还可以栽培姑爷，北条时政的继室为此大闹一场；

北条时政的继室

北条义时的继室伊贺氏更上层楼，一心要把前任生的孩子扒拉下去，把自己的亲生子拱上继承人的位置。一旦不能称心如意，“大郎，该吃药了！”

亲妈、后妈、奶妈……野心勃勃的女人们是时代风云际会的“战兰”，怒放在从京都到镰仓的天空下。剧中当然也有贤良淑德的女角，但一年下来印象淡薄，浑不如恶女们这么生动活泼。

恶女的最高级，当然是入选“日本三大恶女”的尼将军北条政子。

尼将军北条政子

三谷幸喜在接受采访时表示，他2010年执笔的《我家的历史》是《镰仓殿的13人》之昭和版。

《我家的历史》是富士电视台成立50周年的献礼剧，讲一个日本的平民家庭如何在战后的各种窘迫中渡过难关终于过上了好日子。

《我家的历史》

这家的父亲一直妄想一飞冲天，搞过很多匪夷所思的发明与投资，但一次比一次输得惨。家庭命运真正实现逆袭，是长女邂逅霸道总裁。长女本人超级努力且聪慧精明，正是她这种迥异于一般女性的气质，成功引起了霸道总裁的注意，从而发展出一段虽然不伦但也堪称患难与共的生死恋。所以，“我家”的大转运是“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而非全然攀附。

——这与北条一家因为长女与源赖朝联姻，从而互相激励彼此扶持，最终缔造了一个新时代，何其相似！

更有趣的是，《我家的历史》中，长女的名字居然也叫政子！

北条政子

昭和镰仓，家史国史，两个政子，一种命运。也许，在三谷幸喜的下意识中，政子们早已经是要强长女们的某种人间宿命。

没有北条家族的鼎力相助，源赖朝难以成事，但他的将军之位只传了两辈三人，两个继承人的结局都是不折不扣的大悲剧。北条政子一路都在不断承受丧夫丧女丧子的打击，随着将军与执权之间权力斗争的酷烈，她与源赖朝的骨肉被斩草除根一毛不剩。

她一生中最高光的时刻，是以尼将军的身份，对御家人进行战前总动员，发表了著名的演讲。她打动关东武士们的话术，首先就是诉诸牺牲的悲情，十分巧妙地将朝廷针对北条义时一人的追讨，转换成对三代将军遗产镰仓，即对幕府的攻击，成功唤起了武士们的同情与恐惧，于是快刀斩乱麻，向京都进军，是为“承久之乱”。

“镰仓殿”的后半段，幼主（源赖家、源实朝）与权臣（北条义时）一直在拉大锯扯大锯，北条政子是北条家的女儿，也是将军家的妻子与母亲，某些场景不由得会想到《二进宫》中李艳妃的哀叹：“太师爷心肠如同王莽，他要夺我皇儿锦绣家邦。”但北条政子迥异于李艳妃。“太师爷”和“国舅爷”一次次妨害她的子孙，她几乎都保持了暧昧的沉默，或者佯装不知。

《承久之乱：“武者之世”的真正到来》作者坂井孝一认为，公晓暗杀源实朝并非一次策划周密的行动，但是包括北条义时、北条政子、三浦义村在内的许多人，对此皆不阻止，从头到尾都像是在静待事件的发生；“如果北条政子从未默许过暗杀计划，那么源赖家遭遇暗杀一事又如何解释呢？源赖家所遭遇的，已经不能说是暗杀，那根本就是公开处刑。”

《承久之乱：“武者之世”的真正到来》

坂井孝一以现代公司运作和体育竞技比赛来比拟镰仓时代的朝幕关系与幕府内部的纷争。或许，对这些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创业者而言，他们对事业的热爱、对胜利果实的维护已经超越了血缘的强大本能？他们自己是强人，所以打心眼里瞧不上弱者，即使是自己的骨肉？

不可知，不可测，不可思议。

将军皇上小丑乎

《镰仓殿的13人》已经是三谷幸喜的第三部大河剧，此前已经有两部《新选组！》与《真田丸》。前者讲的是幕末时代一个青少年团体，若以进步史观验之，他们简直是落后势力的帮凶；《真田丸》则是夹在战国大魔头之间的小家族奋力自保的故事，在“大家伙”横冲直撞的江湖上，他们只是努力让自家的小舢板不至于倾覆沉底。

三谷幸喜这样谈论自己的写作心路：“大多数大河剧都以左右了历史进程的人物为主角，但《新选组！》不是这样，所以观众没办法俯瞰剧中的整个时代。不过这正是我有意为之的，俯瞰幕末时代的电视剧比比皆是，我想表达的是从庶民的视角看到的幕末。”

《新选组！》是他的第一部大河剧，“我最先排除掉的就是那些天下闻名的大人物。我就是因为不想写坂本龙马这样的英雄，而想写更多的被留在那个时代、后世也不再提起的人物。”

他的兴趣在败者那一边。新选组的这帮人其实“挺无能”，“那些人根本没干什么正经事，只不过是拖了一下历史的后腿罢了，是因为他们身上有笑料我才写的。他们都对自己有所误解，所以才好笑，因为好笑，所以更觉悲哀。”

在《镰仓殿的13人》中，三代将军（源赖朝、源赖家、源实朝）、两任上皇（后白河、后鸟羽）、两任幕府执权（北条时政、北条义时）这几位大人物，如果按中国戏曲行当来套，大部分都会是丑行。

源赖朝一出场，就是男扮女装狼狈逃窜，大泉洋作为三谷团队的班底，长着一张特别生动很不正经的脸，在三谷的戏剧影视中，一向就是搞笑担当；后白河由著名的老戏骨西田敏行扮演，他真是把这个“日本第一大天狗”演绝了；饰演首代执权北条时政的是歌舞伎出身的坂东弥十郎。这三位演员“演力”十分强大，把强者的卑劣、怯懦、滑稽、自私表现得淋漓尽致，但又并不令人厌恶，只是觉得可笑。

源赖朝一出场就是男扮女装狼狈逃窜

作为观众，我几乎能听到编剧在涂抹这些“强者”的时候掩口胡卢而笑：大人物们有啥了不起？瞧瞧，都是这么些个不着调的货！

饰演首代执权北条时政的是歌舞伎出身的坂东弥十郎

朝幕对抗的戏份，前半程是后白河与源赖朝，后半程是后鸟羽与北条义时。

后白河与后鸟羽都是借力打力挑拨离间煽风点火的高手，他们都曾发表院宣，下令讨伐“乱臣”（分别是源赖朝和北条义时），但形势一旦不利，战事一旦胶着，都是脸一抹脖一缩，飞速一键三连“我没有我不是别瞎说”，活活把奉旨讨逆的勤王之师置于可笑又可怜的境地。源赖朝的“战神”兄弟源义经、三浦义村的兄弟三浦胤义都是这样可悲的弃子，被首鼠两端的两任上皇坑得家败人亡。

讲谈社日本史丛书第五册《源赖朝与幕府初创：镰仓时代》的作者山本幸司这样评价：“仅在一代人的时间里，天皇与京都朝廷便两次将如此不负责任且缺乏判断力的行为暴露在世人面前，人们痛感天皇与京都朝廷已经没有政治责任感可言。”

后鸟羽最后的戏份，是被逐出京都流放隐岐，他的出城式是一场羞辱，乘“四方逆舆”——像移送犯人一样，倒坐着轿子离开。

“小四郎”对失败者的大清洗是冷酷无情的，除了后鸟羽，另外两位上皇也被流放，此即史无前例的“三上皇配流”。当时选边后鸟羽的皇亲贵胄被罢黜被驱离，枭首，赐死，状甚悲惨。在等待死亡降临的最后时刻，他们留下一些流传至今的诗句，读之令人怆然。

剧中的后鸟羽肉头肉脑，无事生非傲慢乖张，十足的“欠儿登”，但历史学家坂井孝一却将其称为“文化巨人”。在他看来，“后鸟羽的一生即是以正统帝王为目标，并不断地对其正统帝王的身份进行反复确认的漫长旅程。”

真实的后鸟羽堪称全才，文能编撰和歌，武能蹴鞠骑射锻刀——是的，他还是日本一等一的制作太刀的高手。至今，他制作的一把太刀“菊御作”仍是国宝级文物，藏于京都博物馆。

后鸟羽上皇

后鸟羽余生不复归返京都，困于孤岛19年。在此，他作为歌人不断地完善歌集，“使敕撰和歌集实现了纯然的最终形态。‘五百首和歌’与《隐岐本新古今和歌集》无疑是这位文化巨人的帝王之作。”和歌并非简单的“文学创作”，它是贵族文化修养，也是受中国儒家思想影响，以礼乐治天下的一种象征，是“理世抚民之鸿徽”“治世和民之道”。

“我乃新岛守，隐岐之海，猛烈之风，用心吹拂。”

所以，把两任天皇做漫画式的处理，是三谷幸喜的有意为之吧。他并未颠覆史实，甚至还大量汲取了学界最新的研究成果，但在强直坚硬的历史叙事中，三谷幸喜行使了艺术家的特权——就像但丁在《神曲》中按照自己的意志，重新安排了僧俗两界的大人物在地狱天堂的位置——悄然实现了他自己的“诗性正义”。

三谷幸喜一系列的大河剧、舞台剧、影视作品，其实都是他的史观呈现：庶民的而非英雄的，同情的而非谄媚的，怀疑的而非确信的，戏谑的而非庄敬的。

哄堂大笑的底版上，刻画着因果的悲凉……

“将军咖啡”

“镰仓殿”最后一集，江户幕府的开创者德川家康乱入。他手捧《吾妻镜》看得不亦乐乎，对承久之乱即将开始而兴奋得手舞足蹈。这又是“神结尾”中的又一妙笔。既是明年大河剧《怎么办，德康》的预告预热，更是一笔宕开，将时间线拉长，把第一个与最后一个幕府勾连了起来。

《怎么办，德康》

德川家康开创的基业最终也被历史车轮碾压得灰飞烟灭。三谷幸喜有一部舞台剧《江户正在燃烧吗？》讲得正是兵临城下的西乡隆盛与幕府全权代表胜海舟的会面，这次历史性会面促成江户无血开城。像所有出于三姑笔下的人物一样，“明治维新三杰”之一的西乡殿与幕府大佬像两个大活宝，说的是大人物大时代大事件，却让观众笑翻全场。德川庆喜并未出场，但胜海舟为如何妥善安置这位末代将军、给这个家族争取最后的一点体面而据理力争。

两百多年的兴旺之家一退再退，收缩在祖先最初的土地。王谢堂前，寻常百姓。听说，德川家的后代在当地开了一个咖啡馆，名号“将军咖啡”。下一次去日本的时候，一定要去饮一杯将军咖啡。

当苦涩甘甜的咖啡入喉，彼时情形，活脱脱不就是日本版的“临江仙”么：

滚滚长江东逝水，

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

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

惯看秋月春风。

一壶浊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

都付笑谈中。

文｜得得

编辑｜于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