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梦中依稀蔚秀园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2-10-31 16:00

蔚秀园是我童年生长的地方,它给我留下了终生难忘的依稀记忆。

我的父亲林焘、母亲杜荣都是北大教授,都喜爱京剧昆曲。从1946年秋到1952年秋,也就是我一岁到七岁的六年间,我们家曾在蔚秀园居住。很多儿童心理学家认为,大多数孩子在四五岁以后,才能对某些特定人物或事件形成永久记忆,我对蔚秀园的记忆就属于这种情况。

近年来,一些书刊和网络上都出现了关于蔚秀园的文章,这些文章或探讨蔚秀园的历史溯源,或描述蔚秀园的幽美风光,或回忆蔚秀园的居住生活,虽然视角各有不同,但都激发了我大脑深处对童年的记忆。但我不打算重复引用那些文章的字句,而是尽量根据头脑中一些支离破碎的记忆,并以当年在蔚秀园拍照的几张家庭照作为支撑。即使这些记忆可能模糊、失真或扭曲,也尽量如“实”记录。

蔚秀园环岛小湖的北段,窄得像一条小河

我对蔚秀园生活的回忆是零碎的,时间顺序也已经模糊,能记得的是四五岁到七岁以前的事情。

我住在蔚秀园时,年纪尚小,自主活动范围有限,通常由父母带领着走出前院。前院门前是一个小湖,夏天开满了荷花,荷花的硕大叶子盖满了池塘。

有一次爸爸领我沿着荷花小湖的田埂走过去,再从蔚秀园的小西南门走出去,看到一条清澈的小河(长大以后知道那就是万泉河),跨过一座青石板桥,穿过一个大门走到另一个园子承泽园,园子里还有一条更小的溪流,有几只白鸭子在惬意地游水。

承泽园尽头的院子里有一座带长廊的两层小楼,爸爸和一些大人在小楼里唱戏(后来我知道是在张伯驹家举办票友聚会)。当时吴伯伯(吴小如)住在承泽园,也经常参加曲会,但我对听戏没有兴趣,在院子里只顾和小哈巴狗玩,还看到一个很老的老头儿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现在推测可能是袁世凯的公子、张伯驹的好友袁克定)。

还有一次,我们全家从蔚秀园小西南门出去观看降落伞表演。蔚秀园的虎皮南墙外是空旷的田野,可以隐约看到远处的海淀镇房屋。站在蔚秀园的南墙外向天空张望,只见许多红白相间的降落伞自天而降,缓缓飘落在地面上,但至今我还搞不清楚为什么有这次降落伞表演。

我住在蔚秀园时,爸爸因肺结核复发,病情比较严重,曾在城里医院住了一段时间,后又回到燕大校医处住院疗养。燕大校医处在博雅塔西南侧的一个两层小楼里,十分幽静。妈妈曾领着我和妹妹去校医处看望爸爸,爸爸住在二楼病房。

后来爸爸回家休养,常有人找他谈话聊天和唱戏。爸爸在家休养时,买了一根钓鱼竿,曾经带我去住房后面的小河钓鱼。小河边长满了芦苇和水草,河水很清澈,有时会钓上几条小鱼,拿回家喂猫。比较大的孩子在小河里捞蝌蚪、抓青蛙,甚至还可以逮住泥鳅。我曾看见水蛇在芦苇间扭来扭去地游动,几个大孩子跑过来试图捕捉它。

那条小河实际并不是河,而是蔚秀园环岛小湖的北段,窄得像一条小河,蔚秀园前院就坐落在这个小岛上。小岛东南角有一个长满柏树的小土岗,绕过小土岗向右拐,有一座石板桥通往蔚秀园东门,东门外有一条南北向的马路,马路对面就是燕大的宫殿样式校门(即西校门)。在蔚秀园小岛北面,还有一座小石板桥通往蔚秀园后院,后院有一排平房,还有一座方亭子似的房屋。因有小土山遮挡,站在小石板桥上看不到后院,只有走到小土山豁口前,才能看到蔚秀园后院的平房。爸爸曾领我在小土山豁口往那边看,当时我才五六岁。

在前院居住的,都是燕大的职员和青年教师

在我的记忆中,蔚秀园前院很大,被分隔为中院、东院和西院三个小院。

中院最大,三合院格局,由正房、东厢房和西厢房组成,我家住中院北面位置的正房。正房两侧各有耳房与东院北房和西院北房相连接。中院的西厢房门前有一棵高大的古槐,一到夏天,茂密的树叶几乎遮挡了半个院子的阳光。正南面有一座亭廊式的垂花大门,大门台基高出地面,出入大门要踏过门里和门外两道台阶,垂花门下面还有一道木头门槛,住在前院的人们,都要从这个垂花门出入。

东院和西院似乎都只有北房,显得空荡。西院最南边还有一栋高大的房屋,临近前院外的小湖。它有一个单独小院,院子里种了一些竹子,有一个花瓶状小门通往大院外,住在这栋房子的人不必穿行前院的垂花门。

在蔚秀园前院居住的,都是燕大的职员和青年教师。父母的燕大同学好友李欧伯伯、王平阿姨夫妇和他们的女儿李宗仪都曾在这里居住,后来他们搬到朗润园了。

我们的东院邻居是燕大庶务科的张又渔先生,他有五个孩子,其中最小的张保云、张保群姐弟,常和我们兄妹一起玩,张保群和我是北大附小同班同学。张保群的母亲对我很好,记得有一次她做了好吃的东西叫我吃,到午饭时我竟然不肯回家了。

西厢房曾住过柳姓职员一家,柳似乎在燕大做财务工作,女儿柳新(音)和林还同龄,她们一起上燕大幼稚园,常在一起玩。在“三反五反”运动中,柳姓职员全家离开了蔚秀园。

西院南房住着燕大体育教师阎华棠一家,有三个孩子,其中最小的是阎里选,后来阎家也搬到成府了。1952年我们家和李家、阎家都搬到了中关园,在中关园十几年,我仍经常与李宗仪、阎里选一起玩,至今三个孩子都70多岁了,在三个不同的城市生活,仍保持着联系,是延续70多年的发小。

在蔚秀园居住时,年龄相近的孩子们经常在中院玩耍,而东院和西院比较冷清,大概是住户较少,或者是孩子较大,不屑于和小孩玩。当时我年龄小,还不能单独去东院和西院玩,有时会站在房子之间的夹道往两边院子张望。

四张条幅书屏,写满了苍劲端正的大毛笔字

我家住在蔚秀园前院的正房,房子很高大,坐北朝南,房子的地基很高,以台阶通到院子铺着方砖的地面。正房门前有一道窄长的门廊,下大雨时,我曾站在门廊下看从屋檐流下的水帘在地面溅起的无数水花,觉得十分好玩。

在我的记忆里,我家的房子有三个房间,从西到东依次是卧室、客厅、“副卧”房间(不知其功用,姑且打引号),三个房间之间以两个门相通,两个门都靠近北墙一侧,门对门相望,可径直穿行。正房东侧的墙外,原有一个独立的东耳房,在正房东侧和东耳房之间的隔墙打通一个小门,使东耳房与正房相通,这个东耳房又被木板墙隔断为厕所、小隔间(或贮藏室)和厨房。正房西侧墙外,还有一个独立的西耳房,似乎归邻居使用。正房三个大房间的窗户都是南北通透的,光线很好,夏天很凉快,但东耳房因为被打隔断,南北窗户不通透,中间的小隔间光线比较暗,小隔间有三个门,分别通往正房、厨房和厕所。

在我的记忆中,客厅当中有两个支撑房顶的圆木柱,客厅有前后两个门,前门由两幅门扇组成,通到前院,后门是一扇门,通到后院。

客厅的家具似乎不多,有一个旧的大沙发和两个小沙发,还有一个大方桌,方桌四边各有一个小抽屉。有时我们就在这张方桌上看书或吃饭,客厅西墙靠着一个古色古香、带玻璃门的硬木大书柜。

至于客厅还有哪些家具,我就不记得了。客厅给我的感觉很空旷,可以跑来跑去地尽情玩耍。客厅的那些家具都是抗战胜利以后,父母从成都回到北平燕京大学,并且在燕大宿舍蔚秀园安家以后,我爷爷交给父母使用的。

卧室里,靠西墙中间的是一张西式双人床,平滑曲线形的床头板,挨着大床南侧是一张中式南方风格的枣红色花雕床,床的四角有可挂蚊帐的支架,床两侧还有可拆卸的护栏,我小时候就睡在这张床上。挨着大床北侧是一张木制童床,妹妹林还就睡在这张童床上。

卧室里还有一张同为南方风格、做工精致的枣红色梳妆台,上有一个椭圆形大镜子,镜子周边围着镂刻的雕花,镜子两边有几个小抽屉。此外,还有一张也是南方风格,但包含一些西洋元素的枣红色写字台。这些南方风格的家具应是配套使用的,它们是十三姑林婉在燕京大学读书时暂时寄存在我家的。许多年以后我在十三姑家又见到了这些老式家具,产生了一种如恍隔世的亲切感。

在“副卧”里,靠南边窗户摆着一张单人床,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挂在西边墙上的四张条幅书屏,写满了苍劲端正的大毛笔字。爸爸告诉我,那是高祖父(我爷爷的爷爷)给皇帝写的条幅,高祖父曾经是同治皇帝的老师。虽然我一点儿也不懂条幅上写的是什么,却牢牢记住了“皇帝的老师”这个称呼。

与“副卧”相通的东耳房被木板墙隔成三部分,南边的隔间是厨房,有一个煤球灶和一个带小推拉门的碗柜。中间的隔间比一张床的长度要宽一些,横放着一张木板,平时用于堆放杂物,也可以睡人,曾有客人在此暂住。北边的隔间是厕所,有洗脸盆和抽水马桶。厕所有一个朝北的窗户,夏天夕阳斜照,透过窗户,使小小的厕所洒满金黄色的阳光。

贝公楼的京剧晚会,是不是燕大最后的京剧演出?

我家住房除了有前门面对大院,还有一个后门可通往北边小石板桥。

后门前面有一小块空地,以一道篱笆围成一个小菜园,爸爸休养时在菜园种起小白菜、西红柿、黄瓜等。菜地里还开出一条小水沟,把自来水引到菜地里,我曾把纸叠小船放在小沟里看它随水漂流。

在“副卧”北窗下,还有一个砖砌的鸡窝,鸡窝旁有一棵小榆树,养了几只下蛋的母鸡,不料有一天夜里听到鸡惊恐乱叫。爸爸起来一看,只见几只鸡全被黄鼠狼咬死了。

我家房子外表高大气派,但室内门窗装饰却很陈旧,地面铺的是方青砖,老鼠在墙角打洞,经常在屋里出没。有一天,妈妈从燕南园同事那里抱回一只刚断奶的小猫,小猫很可爱,橘黄色的短绒毛。我递给它一个小毛线球,它就又追又咬的。这是我第一次触摸小动物,印象很深。

小猫很快长大了,老鼠也绝迹了。它经常到垂花门的门柱门槛上磨爪子,在院子里到处游荡。我们家刚搬到中关园,小猫忽然不见了,爸爸回蔚秀园才找到它,把它抱了回来,看来它也有蔚秀园情结啊!

蔚秀园离燕大校园仅一路之隔,父母经常带我们兄妹去校园散步,如贝公楼、临湖轩、未名湖畔。有一次贝公楼举办京剧晚会,父母把我们放在戏台一侧的小楼梯上,从侧面幕布后观看妈妈演出京剧《春香闹学》,这可能是燕大最后的京剧演出。

有时晚上在贝公楼看完节目回家,蔚秀园里已经很黑,路灯昏暗,可以看到路边草丛中萤火虫时隐时现的点点萤光。

1950年,妈妈开始在清华大学给东欧国家留学生教汉语,每天骑车沿圆明园路去清华上班。一个休息日,我们全家从蔚秀园到清华大学校园玩。校园北部一个小广场上停放着一架银灰色飞机,机头高、机尾低,机身上有一排方形小窗户。爸爸把我高高举起,让我从靠近机尾的窗户往里看,里面有一排排座位(后来我知道这是美国的C46运输机,二战后改装为客机,清华当时有航空系,这架飞机应是供教学用的)。这是我记忆中最早的近距离接触飞机,印象很深。

燕大位于北京西郊海淀,那时还没有公共汽车,交通不便,进城主要乘坐燕大的校车,在西校门发车,停在蔚秀园东门等候上车。校车十分破旧,木棚车身,发动机在司机座的前方,车后背驮着一个烧煤(或木柴?)的小锅炉。车里面靠着车窗是一长溜木椅。司机座前窗上有一个箭形方向灯,上红下绿,平时箭头朝上,要拐弯时,司机就伸出手把箭形方向灯拨向拐弯方向,拐弯后再拨直。

校车进城要经过海淀镇的西大街和南大街,只见镇上满街都是低矮的店铺。穿过海淀镇再驶上通往城里的公路,狭窄的路两边铺着条石,远处是开阔荒凉的田地,除了孤零零的农家屋外,很少见到像样的现代建筑。经过西直门城楼就是进了北京城,校车终点站在东华门(不记得是否有途经站),下午四点钟返校。

1952年9月我家刚搬到中关园时,一个突出问题就是交通不便,要进城仍需穿过北大校园到西校门坐校车。到1953年和1954年间,北大校园南面和东面都修了道路,开辟了两条公交路线31路和32路,交通情况大为改善。

两次重访面貌不一

1952年9月,我家从蔚秀园搬到中关园。搬家的原因之一是学校有关部门认为我家人口少,住房面积过大;二是环湖小岛比较潮湿,夏天蚊虫太多,对孩子健康不利。

虽然中关园75平方米的住房比蔚秀园房子小了不少,但设计合理,空间利用率高,并不显得拥挤(林徽因曾称赞中关园的房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搬到中关园后,我在北大附小(今北大图书馆所在地)上学。一二年级时,孩子们都是在小学和中关园家之间上下学,有老师或家长护送,不会到处乱跑。到三至六年级,孩子们的独立活动能力渐强,男生们在下午放学后常在北大校园里玩耍乱跑。那时临湖轩的小院、贝公楼的门厅,我们小孩子也可以进去转一转,甚至跑到西校门外的蔚秀园采摘桑叶和桑葚,还到同班同学张保群和杨固家里玩(杨固的父亲杨汝佶曾是司徒雷登的秘书)。我们男生还窜到蔚秀园西部的水稻田和生物试验场探访一番,而那些地方是我幼年从未曾去过的。在整个五十年代,蔚秀园的住房和景观并没有发生太大变化。

再次造访蔚秀园,已是二三十年以后,我已是人到中年。只见蔚秀园的前院还在,但已破败不堪,亭廊式垂花门被拆除,了无痕迹,代替它的是一座杂院式大门,门旁墙上刷着“蔚秀园106号”几个醒目大字,院子里盖满了私搭乱建的小棚屋。

我走进院子,张望着童年居住过的正房,它被小棚屋挡住了一大半,一眼看不到房屋全貌。蔚秀园的北部和西部盖起十几栋教职工宿舍楼,往年田园诗般的风光荡然无存。更令人感到凄凉的是,蔚秀园小湖已经干涸无水,长满杂草,湖底还扔有许多垃圾。为便于汽车通行,通往蔚秀园前院和后院的硬土路被拓宽为柏油路,两座石板桥也被改造为可通行汽车的钢筋混凝土板桥。

离开蔚秀园整整70年

过了十几年,我退休后又曾先后陪同发小阎里选、李宗仪重访蔚秀园故居。院子的格局未变,古槐仍在,但丑陋小棚屋仍盘踞在院子里。令人稍感欣慰的是,环岛小湖重新出现了湖水,但水面景色单调无味如破镜,缺少了当年的鲜活生命感。

当年我家居住的正房前廊已被改造为封闭阳台或房间。我发现,原来作为“副卧”的房间南面被开了一个门,正好虚掩着。我推门而入,室内空荡无物,通往客厅和东耳房的门都被堵上,成了独立的一个房间。其实这个“副卧”房间并不大,也就十几平方米而已。这和我幼年记忆的空阔印象差别很大。

东院北房原是张保群同学家,只见东院和前院之间的夹道被一道墙堵死,在东院南墙另开了一个院门,我们问了现住户,都不知道张家搬到哪里去了,算起来,张家应是蔚秀园前院的“元老级”住户。

我们绕到前院的后面,见我家后院砌起一道高高的围墙,如同农家,再也看不到当年的小菜园了,但还能看到那棵榆树的树冠。高大的房顶还是老样子,真是岁月沧桑!

蔚秀园前院是蔚秀园内仅存的前清建筑群,保存比较完整,它是末代皇帝溥仪的父亲、摄政王载沣花园的中心部分。据说北大有关部门有意恢复它的原貌,但许多年过去,一直没有动静。

到今年为止,我离开蔚秀园已经整整70年了,不知为什么,有时我还会依稀梦到蔚秀园故居。有一次我梦见自己穿过北大西校门,在一堵高大的虎皮墙下穿过蔚秀园,在前院房子之间拐来拐去竟然找不到自己的家,最后还要穿过一家别人家的房间,才找到我家,原来我家竟深藏在别人家的后面!梦境虽然荒诞,但也是脑细胞对久远记忆的一种激活!

2022年9月18日 离开蔚秀园七十周年 

文并供图/林明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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