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数宋词鉴赏的普及读本，都倾向于逐字逐句地详述宋词本身，把解读写成工整的散文诗。这样的宋词鉴赏图书做得虽用心，却也不免失去了举重若轻之美。而北京日报出版社出版的新书《宋词里藏着故事》，却独辟蹊径，以宋代词人的跌宕生平入手，通过词人一生的传奇经历来串联他的代表性词作，这就避免了在解读宋词时常见的“化飞白为工笔”的弊端。
《宋词里藏着故事》黄鸣 王力丁著 北京日报出版社
作者之一黄鸣先生在大学任教，是古典文学方面的鉴赏专家，他认为宋词创作中的佼佼者，其意境和思想内涵就蕴含在它的气势节奏、风骨势能与独创性的精神空间中。没错，如果仅仅满足于逐字逐句地去解释，就好比把所有宋词都理解为书法中的精致小楷。然而，宋词丰富多样，偏偏有的像篆书，有的像隶书，有的如行书，有的形同草书，竭力地去解释行草带来的飞白与连笔为何是这样一个形态，也许反而束缚了读者的想象空间。因此，这本书每个章节，都聪明地选择了词人一生的成长路径，以其传奇经历与个性为一根“鱼线”，将词人代表作中的粒粒珍珠悉数穿起。
在故事讲完之后，作者选择了词人的一首代表作来细加赏析，这个赏析部分也做得简洁又灵巧，可说是每一个故事的豹尾。
作者从不讳言词人性格的复杂性。梅妻鹤子的林和靖终身不出仕，隐居在孤山附近，天子呼来不上船，当然不会过问任何国事；以写“红杏枝头春意闹”而著称的“红杏尚书”宋祁，在避让皇家车队时，与一名掀帘轻唤“小宋”的美貌宫女对视，回家念念不已，填了一首《鹧鸪天》以示想念。此事被宋仁宗知道了，皇帝竟找出了呼唤小宋的宫女，打算成人之美；黄庭坚在老师苏轼过世后，每天在房间里悬挂好苏轼的画像，穿戴整齐，向画像焚香行礼，每逢佳节良辰，他总会感叹：“可惜东坡先生不在。”他写过一首品茶的小词，词的结尾正可概括两人的伟大友谊：
“恰如灯下，故人万里，归来对影。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
然而，这对情谊十分深厚的师徒也爱开玩笑，苏轼曾经形容黄庭坚的书法特点是“枯树挂死蛇”，而黄庭坚回敬道，老师的书法好比“乱石压蛤蟆”。看到这些自宋词衍生出来的故事，你不仅能体会到词人的胸襟气度，更能领会到作者的幽默诙谐。
作为可以和孩子一起诵读的经典名篇，《宋词里藏着故事》还恰当地使用了贴近年轻读者心理的语言，同时又文雅别致。另一位作者王力丁是文学硕士，也是一位年轻的诗词创作者，正是他，贡献了文章中美妙贴切的潮流语句，如林和靖的头号粉丝就是仁宗皇帝，他听说自己治下有这么一位高风亮节的先生，多次命令当地官员带着钱粮前去“应援”，生怕“偶像”饿肚子。应援和偶像两词，令人忍俊不禁；再比如以写《四时田园杂兴》六十首著称的范成大，平时十分温良，但在出使金朝时却成了不肯下跪的硬骨头，金世宗倒也心生敬佩，没有加害他，此事过后，陪送范成大回国的金国使者甚至提出请求：“可以把您所戴的头巾样式给我看看吗？我想戴一个同款。”“同款”这一新时代才有的词，用在这里竟也天衣无缝，文雅贴切。理学家朱熹写词很豪放，个性也很有趣，他热爱山水，旅行时常让人带上一壶酒，还有一个大银杯子，游到会心处就来上一杯，而且他还颇为超前地拥有了“现代定向越野”，曾想做一个木质的折叠式立体地图，方便对照察看真实的地形……这些符合当代趣味的笔墨，妙趣横生，仿佛使今人穿越到了文化鼎盛的宋代，与那时的能人志士一同出使、会友、朝见、旅行，身临其境，与之有深切共鸣。
尤为难得的是，本书作者也没有因为词人曾经在品德或者仕途站位上有瑕疵，就全盘否定他的词作，尤其是一些毁誉参半的人物。书中有两个章节特别能呈现这种充满辩证思想的襟怀，其中一个章节是：《舒亶：好词乃出渠辈手》，舒亶是苏轼“乌台诗案”的始作俑者，因此被苏轼的追捧者们视为“渠辈小人”，连他的文章巨著也因此散佚了，但他也留下过“谢傅老来思别墅，杜郎闲去忆鏖兵。何妨谈笑下辽城”的恢宏词句，他长期从事军务，并且屡立战功。有一次，北宋军队在今天的青海、甘肃交界一带与夷人交战，战火初定，需要重新划分疆域，舒亶为了国家利益，敢于单骑会见夷人首领。夷人为了试探舒亶的胆识，用刀扎着大块肉请他吃，词人面无惧色地吃了，竟获得敬服，免去了边疆的征战不休。
在另一个章节《叶梦得：简淡处出雄杰》中，作者讲述了叶梦得少年成名，导致十几个歌妓乘着画舫从今天的江苏仪征赶来长江南岸，邀请他填词供她们唱吟的故事。叶梦得填写的《贺新郎》太过有名，导致《贺新郎》的词牌也常被人称作《金缕曲》。叶梦得年轻时被认为与奸臣蔡京关系很深，然而，当蔡京非要任用宦官童贯做手握重兵的重臣时，叶梦得站出来竭力劝阻。因为目睹了蔡京与杨戬等奸臣的胡作非为，叶梦得在中年以后与蔡京之流渐行渐远，他成长为一名能臣，致力于抗金防务以及筹措军饷，连他的词作都开始洗尽铅华。如他的《水调歌头》，已经出现“平生豪气安在，沈领为谁雄。何似当筵虎士。挥手弦声响处，双雁落遥空。老矣真堪愧，回首望云中”。这般豪气干云的结尾，直接反映了叶梦得从一个风流少年渐成一名有担当的政治家的过程。
这样不因政治人物站错队、选错上司而否认其一生作为与词作修为的做法，让这本书像雷达一样，精确地扫描到宋词作者更跌宕的人生，更隐秘的心事，发掘出人性的复杂性和双面性，从而阐发我们的文思，开拓我们的眼界，让我们发现，原来在人文极为发达的宋代，还有这么一群有趣的灵魂存在，这便是读词的意义——因为千百年来，睿智又有情趣的灵魂始终是相通的。他们可以跨越浩大的时空相逢，相见恨晚，成为拨动心弦的知己。
原标题：品新 传奇故事穿起琳琅宋词
文/明前茶
来源/北京日报
编辑/贺梦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