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丰子恺先生足迹,听丰一吟回忆父亲的点滴往事
上观新闻 2021-12-12 12: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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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一吟坐在当年父亲的座位上

丰子恺先生之女,翻译家、画家丰一吟老师,因病于2021年12月11日逝世,享年92岁。

不由想起,多年前自己因长乐邨丰子恺旧居对外开放事宜,与丰一吟老师有所交往,并听她说起父亲的点滴往事……

丰子恺先生在作画  新华社资料照片

我对丰子恺先生的认知,随着职业生涯的延伸而慢慢叠加,就像读他笔下的漫画,含蓄温和,先读出三分明丽,然后三分悠远,三分暖意,最后还有一分化于无形却又凝聚其间的惆怅,生命的意义大抵就是这样层层递进。

年少时稍稍读过丰子恺先生的漫画,过眼匆匆只觉别致并无更深体会。真正有专业接触是大约2000年前后,作为小字辈,跟随上海博物馆的前辈同仁前往江浙业务学习,其中一站是桐乡丰子恺纪念馆。那时常常浸染于数千年前的玉器、青铜器和陶器,对近代的人与物颇为疏离。有些简率地浏览了纪念馆中丰子恺先生的生平,倒是记得恰是春夏之交,江南民居恬淡,庭院清朗,先生塑像的笑容不褪,和那日的和风细雨交融在一起;还挑选了一套以先生漫画为主题的书签,小小的景色里有无边的人间烟火,很是经得起长久的回味。

丰子恺所绘的12岁时的丰一吟

2006年之后,转至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员会的博物馆纪念馆管理处工作,对面上的场馆工作接触多了起来。大约是2008年前后吧,地面文物处的老谭热心鼓动我关注有关方面支持丰子恺先生后人将其故居开放的事宜,他们想将位于陕西南路长乐邨里的丰子恺旧居做成对外开放的场馆。

一个阶段颇为频繁地接触后,对丰子恺先生的生平和成就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对其后代愿意花重金购回旧居部分楼层,并投资进行展陈运行也深为感动。然而,现实情况是,要将这样一个底楼尚有他人居住、参观极为不便、面积非常有限的旧居,发展成一个名人纪念馆,几乎是不可能的。但在丰子恺家人、友人和市区文化文物部门的共同努力下,这样一个袖珍型的名人旧居家庭式博物馆终于进入开放状态。

丰子恺旧居外景

也在这个过程中,我被邀请参加丰子恺研究会的成立活动。因此得以听到丰一吟女士说起父亲的点滴往事,说起长乐邨内的日月楼是丰子恺先生一生居住最长之地,亦是生命最后的居所。因为二楼向外伸展的部分,既有南窗,又有东窗、西南窗,还带天窗,白天可看日出日落,夜间能观皓月;或许正是这样的自然通透让丰子恺先生吟出了“日月楼里日月长”一句,而国学家马一浮先生则对以“星河界里星河转”作为上联,一双佳句从此伴随丰子恺先生写作、绘画、翻译,笔耕不断……

可惜,在风雨如晦的1975年,丰子恺先生病重倒下。丰一吟女士说,她清楚地记得,当时父亲的情况不好。有一日,她正在日月楼里的书房,无端的,突然,悬挂着的对联,掉下来一联,她上前检视,正是父亲拟的下联:日月楼里日月长……她心中大恸。不久,父亲就去世了。

丰一吟在日月楼

丰一吟女士的叙述,以貌似波澜不惊但实则暗流涌动的方式触动着我。虽然出于职业,我认为就博物馆设立的条件而言,上海丰子恺旧居还存在着颇多不成熟之处,然而随着对丰子恺先生的了解增多,我愈发认识到如果没有合适的方式让人们去了解和感受这样一位大家,那的确也是非常遗憾的一件事。意外且可喜的是,上海丰子恺旧居对外开放后,吸引了不少海内外游客纷至沓来,寻访参观。甚至在2010年上海市文物局成立后不久,国家文物局来上海指导工作时,上海丰子恺旧居被列为调研点之一。

由于人力、物力资源的不足,丰子恺旧居运行管理常有些捉襟见肘。在数次爬上旧居二楼三楼沟通参观时,我选购过若干丰子恺漫画书籍和漫画装饰品聊表心意。开放过程中甚至还出现了游客把用于展陈的丰子恺漫画复制品纳入囊中的尴尬情况,经过和几家大馆的协商,上海鲁迅纪念馆主动请缨,将一些小型展柜友情出借丰子恺旧居解决展品裸展的燃眉之急,似乎还提供了部分更替下来的监控设备。

也因此,我得到了负责旧居事宜的几位老人家的热忱感谢,被馈赠了一本颇为厚重、很是精良的《丰子恺/人间情味》画册。这本画册后来随着我打包搬迁多处,我一直没有定下心来细细读过,却也始终没有舍得丢弃。

在苏州举办的一次丰子恺漫画特展  图片来自新华社

2014年,我到上海鲁迅纪念馆工作之后,颇为意外地在鲁迅生平陈列中遇到丰子恺先生所绘《阿Q正传》漫画,这才知道鲁迅与丰子恺有过历史交集。那是1925年,丰子恺翻译了日本文艺评论家厨川白村的文艺评论集《苦闷的象征》,同年3月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同时,鲁迅也翻译了这本书,并在《关于〈苦闷的象征〉》一文中提及:“我翻译的时候,听说丰子恺先生也有译本,现则闻已付印,为《文学研究会丛书》之一……现在我所译的也已经付印,中国就有两种全译本了。”言辞之间,流露出对青年后辈的包容与认可。

1927年11月 27日,在鲁迅所信赖、欣赏的青年画家陶元庆的陪同下,丰子恺等曾拜访过鲁迅。在当天的鲁迅日记里记录有:“二十七日 星期。晴……黄涵秋、丰子恺、陶璇卿来。”这三位均为当时上海立达学园美术教师,该校拟于12月18日起举办《立达学园西画系第二回绘画展览会》,由陶元庆引见拜访鲁迅,希望得到鲁迅的支持。应该也是借由这次拜会,丰子恺表达了自己翻译《苦闷的象征》时并不知道鲁迅先生也在翻译的懊恼之意,而鲁迅则对丰子恺表示:这有什么关系,在日本,一册书有五六种译本也不算多。短短一句话化解了年轻人的顾虑。

多年前举办的丰子恺作品展览  图片来自新华社

鲁迅还询问了丰子恺对日本美术界的看法。丰子恺说,他对竹久梦二和蕗谷虹儿两位的绘画风格很是钦佩,特别是竹久梦二,寥寥数笔,不仅以造型的美感动他的眼睛,也以诗的意味感动他的心。鲁迅同意丰子恺的看法,说:“蕗谷虹儿的画也这样,用幽默之笔,描绘出美的心灵……不过,竹久梦二的东方味道浓,蕗谷虹儿的西洋风味多。”鲁迅也非常感慨“中国美术的沉寂、贫乏与幼稚”,希望陶元庆和丰子恺“多做一些提倡新艺术的工作”。为了使中国的美术青年有所借鉴,鲁迅正在编辑一套《艺苑朝华》,其中一辑恰是《蕗谷虹儿画选》。

对年轻的丰子恺而言,这一次的会面,对他有着长远的影响的。晚年,他谦逊地说:“我也是在鲁迅先生的鼓励下,更有信心地从事‘子恺漫画’的创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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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子恺先生与丰一吟

2015年年底到2016年年初,馆内同仁筹划颇久从浙江省博物馆引进的《丰子恺漫画展》来馆展出,让我终于有机会定心观看丰子恺先生的画作。那时,连续的境遇变化,让一幅《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吸引我不时进展厅去看,每看则驻足良久。寥寥数笔,由远而近:蜜蜡色上弦弯月,映照人去楼空的单根木柱半卷竹帘,卷帘右下侧的露台里两张藤椅和居中简朴正方木桌,桌前一只方凳,方桌上三只茶杯杯中茶色渐冷……世事无常走向无定,如此简单的画面并未赘述什么,却又似乎把有关人生起伏的必然都说了,也如朗月清风微微拂过,娓娓耳语……

大致在这前后,陆陆续续听闻丰子恺旧居,因底楼居民备受参观干扰而有意见、运行维护经费不足愈发困难等原因,不得不关关停停的消息。个人处境的变化让我踌躇着没有去更多关注,而内心深处却又存着一份遗憾。

多年以后,2021年春夏之交,整理专业书籍和资料让我找出2008年出版的《丰子恺/人间情味》。翻开,映入眼帘的是一碗青绿豆荚和一盏嫣红樱桃,三只红蜻蜓飞过,右上角有丰子恺先生题:“樱桃豌豆分儿女 草草春风又一年。”再翻,又见“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

樱红豆绿春风年年,人虽散,天色如水之中,丰子恺先生依旧如这一钩新月悬空,清辉长在……

(本文图片除署名外,均为解放日报资料)

文/尔雅

编辑/崔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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