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三代人追寻奥运梦想的故事，这是一个家族跨越大洲大洋，传承运动基因的故事，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普通人如何用天赋，热情和奉献，用一块块基石垒起体育事业大厦的故事。
东京奥林匹克体育场，女子七项全能赛场。中国选手郑妮娜力第一天比完四项之后，以3754分暂列第十。第五项跳远，郑妮娜力第一跳5米88，第二跳5米87，第三跳达到6米12，拿到了887分，这轮过后郑妮娜力以4641分继续排名第十位。第六项标枪，郑妮娜力第一掷42米60，可惜后两投全部犯规，这一项拿到717分。在最后一项女子800米比赛前，她以5358分排名第11位。最终郑妮娜力跑出了2分10秒35，还创造了个人最好成绩。至此，郑妮娜力获得总分6318获得第10名，持续两天的东京奥运会之旅胜利结束。
这一刻，郑妮娜力的姥姥，新中国第一个打破田径世界纪录的前跳高名将郑凤荣，她的姥爷，首届全国运动会跳高冠军段其炎，正在北京通过电视转播关注着外孙女的表现。同一时间，她的母亲，曾经在八一田径队练跳高的段力，和郑妮娜力的哥哥，中国昆仑鸿星冰球队的郑恩来，也在关注着小妮娜的表现。
郑凤荣
看着电视转播中，正在奥运会赛场上比赛的妮娜，郑凤荣和段其炎的眼前，浮现的还是二十年前，小妮娜刚刚蹒跚学步，就要跟着哥哥，在温哥华的草地上跑过来，跑过去的样子。
“Tiger（郑恩来）三岁就学习滑冰，他溜旱冰的时候，小妮娜（郑妮娜力）就跟在Tiger的后面跑，我们就发现，别看妮娜小，有时候Tiger还跑不过她。妮娜胆子也大，敢于尝试新事物。1米多的高台子，小妮娜很小的时候，就敢直接往下跳，我们在下面接着她。”郑凤荣说：“从小能看出来，这两个孩子都有不错的运动基因，从小就展现出一定的天赋。”
那个时候，郑凤荣的这对外孙和外孙女，远在加拿大生活。为了帮助女儿照顾两个孩子，郑凤荣和段其炎退休之后没有停歇，远赴加拿大。“我们也没有钱，那点退休金就都买了飞机票了。”郑凤荣回忆。
郑凤荣的老伴儿段其炎也是我国著名跳高运动员。1959年第一届全运会，他以1米97的成绩夺冠。退役后段其炎分配到北京市田径队担任教练，积累了丰富的训练经验。可以说，外孙郑恩来3岁学滑冰，5岁打冰球，16岁打加拿大职业联赛；外孙女妮娜从小练田径，青少年五项全能，都是段其炎按照科学的训练计划一步步实现的。
郑凤荣回忆，姥爷在训练方面特别严谨。妮娜的训练，会按照每天，每周，每月，制作成表格，保留至今。有了一点基础后，全家人会开车，送妮娜去参加比赛。有时候比赛地不在温哥华，全家人需要顶风冒雪开几个小时。郑凤荣说，每每这时候，她手心里都会捏把汗。
但在姥爷的回忆中，那是一段特别美好的日子。他说，训练环境虽然艰苦，比赛地方又远，但一方面孩子们把训练和比赛当成一种享受，另一方面他在训练外孙，外孙女的时候也乐在其中。外孙女从小的成绩就不错。“在加拿大，参加青少年比赛要花钱，80块参加一项，如果赢了，发一块奖牌。得了好多奖牌啊，我们一直保留到今天。”
郑凤荣回忆，“妮娜在青少年比赛越赢，就越出名。还有不少家长打听过来，想把孩子给我老伴，一起训练。被他给拒绝了。我们那个训练条件确实太简陋了。哪儿有什么训练器材，跑，跳还好办，练跳高，就在墙上钉钉子拉根绳子；没有海绵坑，我把床垫卸下来，摆在小院草地上当缓冲垫，再放个小板凳给她当起跳板。”
在艰苦的环境中创造训练条件，是郑凤荣和段其炎那一代体育人习以为常的生活。1953年12月，16岁的郑凤荣入选国家田径集训队，跟随留苏归国的黄健练习跳高。国家队的训练器材简陋，跳高杆是竹竿，缓冲就靠沙坑。发了一双进口跳高鞋舍不得穿，结果郑凤荣光脚跳高成了一绝；训练到傍晚，黑到看不见杆还舍不得走，就在竹竿上系个白手绢。练得太晚食堂没饭，她就用热水泡米饭再放点砂糖。50年之后，他们把这样刻苦努力的精神，和对体育运动的爱，传递给了家族第三代体育人。
努力训练和运动天赋，为他们带来丰厚回报。1957年10月20日，郑凤荣参加中苏田径友谊赛，目标是跳过1米75，打破全国纪录。但赛前得知周总理专程来看比赛，郑凤荣既兴奋又紧张。“我想跳1米75，这样既能破全国纪录，又能冲击世界纪录。结果没发挥好，三次都没过”。
那一天已经过去64年，郑凤荣依然历历在目。“比赛后，周总理握着我的手和我照了相。我说总理我这次没跳好，总理说很好嘛，你还年轻，时间还长着呢。你一定能打破世界纪录，因为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不但有郑凤荣，将来会有李凤荣、张凤荣。”郑凤荣说，是周总理的话，让她决心把一切奉献给新中国的体育事业。
一个月后的北京市田径运动会，“那天入冬了但很暖和，我穿着红背心、白短裤，状态很好。从1米56一直跳过1米72。当杆升到1米77的时候，第一跳没过。第二次助跑、摆腿，感觉就像小燕子那样一摆就跳过去了。”新中国首个田径世界纪录就此诞生。
遗憾的是，为捍卫国家利益，中国奥委会于1958年退出国际奥委会，作为当时女子跳高世界第一人的郑凤荣，因此再未登上过奥运赛场。郑凤荣和老伴此后培养大女儿段力练习跳高，一度入选八一队。再后来，当发现外孙和外孙女身上的运动天赋后，郑凤荣希望，他们可以帮助自己，继续追寻奥运梦想。
因此，当时身处加拿大温哥华的郑妮娜力，其实接受的是中国正统的田径训练理念，正统的中国田径运动员培养模式。但13岁之后，她就已经不再满足于姥姥姥爷“老一套”的训练方法了，开始查阅专业书籍和网络，为自己设计和制订训练计划。“妮娜回国以后，她姥爷还想当教练，妮娜说姥爷你的训练方法已经过时了。我要自己找适合我的训练方法。”如今，已经加入了中国田径队的郑妮娜力，依然保持着为自己制订训练计划的习惯。
但姥姥、姥爷这一代中国运动员训练的意志品质，依然影响了她。郑妮娜力在回国参赛时曾经表示：“我的精神、技术和状态，全部来自外婆。外婆曾是个训练特别狠的人，一年365天她差不多训练330天。每次比赛感觉累的时候，我就想想她那时候是怎么训练和比赛的。”
两位新中国第一代体育人，把他们对体育纯粹的热爱传递给了第三代。两年前和郑恩来聊天了解到，在高中毕业后，他为了打冰球放弃了美国顶级大学的邀请。“我对自己有规划，不能为了钱打球。我认为，要是你为了钱做一件事，肯定没法尽心尽力。你得喜欢这个事，才能做得纯粹，做到最好。我就是喜欢打冰球。”他说。
妮娜也是这样。面对好几间美国大学发出了邀请，和提供的奖学金。妮娜选择了奖学金金额最少的佐治亚大学。”我们问她为什么，她说，因为她知道佐治亚大学的田径教练很有名，希望和他好好练习，可以提高她七项全能的能力。”郑凤荣说。
一直以来，郑凤荣虽然希望两个孩子可以为中国效力，但一方面不具备条件，二方面也尊重两人的选择。因为从未灌输过学成回国，报效祖国的思想。而两个孩子最终都走上了归化归国，为中国效力的路。“我从没有说过妮娜回国吧这样的话，结果2017年参加天津全运会，妮娜在现场发言时说，我知道我姥姥有一个奥运梦想。我希望代表中国参加奥运会，为姥姥实现梦想。那一刹那我的眼泪就落下来了。”郑凤荣说。
在加拿大，郑妮娜力的田径之路原本很顺利。她在中学期间在低级别赛事接连打破纪录，拿到美国堪萨斯州立大学的体育奖学金。她首次参加加拿大全国大学体育协会比赛获得七项全能冠军，创造了加拿大20岁以下纪录，还取得当时世界第三好成绩。2018年，郑妮娜力入选了加拿大代表队，并在英联邦运动会田径女子七项全能比赛中，以6133分的总成绩为加拿大夺得一枚银牌，只落后给夺冠的英国名将约翰逊-汤普森122分。
为国参赛意味着放弃那边的一切。2017年，国家体育总局向国外华裔青年运动员敞开归化大门，2018年11月12日，郑妮娜力向国际田联递交了申请书，宣布加入中国籍，不再为加拿大国家队效力。“那一天，是妮娜的二十岁生日。因为国际田联要求运动员一是需要三年不能参加国际比赛，二是需要满二十岁。妮娜是二十岁当天就递交的申请。”母亲段力介绍。
但郑妮娜力代表加拿大参加英联邦运动会是在2018年4月，此后直到2021年4月12日不能参赛。这意味着她错过了代表中国出战东京奥运会的时间点。一场新冠疫情让东京奥运会被迫推迟一年举行，也让原本奥运梦碎的郑妮娜力，赶上奥运资格赛的末班车。
郑妮娜力的奥运会资格也是拿得异常惊险。2020年12月，郑妮娜力母女顶住疫情回国。在经历了隔离后，妮娜聘请了巩立姣的教练从玉珍帮助提高铅球水平，标枪方面，请了北京队的教练戴力。其他五项，她自己摸索着练。在营养，体能，力量方面都是自己定计划。
起初受到疫情影响，郑妮娜力去哪里训练，进门都要求有核酸报告。她只能在每次训练前一天，先做核酸，再拿着报告去训练。好在跟着丛玉珍上了几节课，郑妮娜力就找到投掷的感觉。队内的铅球测验赛，妮娜一下扔了13米44，比她原本的成绩提升了一米。因为想提升标枪技术，总局训练局局长帮助联系到北京田径队的教练戴力。“标枪我们去先农坛训练。戴教练人也特别好，又客气，又耐心。我们一周去两趟。这就一周四天都有安排，其他五项，就在训练局自己练。”段力介绍。
即使这样，郑妮娜力为了奥运会训练的时间还是太短了。12月回国，4月28日，郑妮娜力就站在全运会预赛场上，开始冲击奥运会资格。虽然前两项发挥极为出色，妮娜从第三项比赛开始出现肌肉抽筋的情况，影响了发挥。尽管这次比赛她取得女子七项全能第一，但未达到奥运标准。
此后郑妮娜力决定两条腿走路，一方面冲击资格线，一方面要多打比赛，争取靠积分排名晋级奥运会。通过向国家体育总局提交申请，郑妮娜力母女紧急办妥了6月13日前往西班牙参加阿罗纳全能邀请赛的签证和参赛许可。“其实这项比赛的报名早就截止了，组委会一听说妮娜想要参赛，就给开绿灯了。”郑凤荣说。
这次比赛是国际田联举办的七项全能赛事，对手实力强劲。郑妮娜力发挥出色，再次夺冠，6358分的成绩虽然没直接晋级奥运会，已经排进本赛季世界前八。郑妮娜力的奥运积分也提升到了世界第24位之内。
赛后郑妮娜力曾经对媒体表示不再参赛。那段时间她留在欧洲继续训练。但6月是奥运资格赛的最后期限，全世界的七项全能好手都在玩命拼东京奥运会资格。妮娜发现对手积分上升，临时决定再参加一项爱沙尼亚站田径赛。6月27日，郑妮娜力在爱沙尼亚田径赛女子七项全能再度夺冠，稳稳地把东京奥运会的资格装在兜里。
郑妮娜力同巩立姣“同框”训练 供图/郑凤荣
此后郑妮娜力有了配合她的队医，团队，顺利前往东京奥运会。她的姥姥留在北京，每天能收到领队发来的视频，看看外孙女又练习了什么。8月1日那天，听说巩立姣为中国夺取首枚田赛金牌，郑凤荣激动地给巩立姣发去语音，祝贺之余还拜托她“没事了指导指导我们家妮娜啊”。在东京奥运会比赛场，当郑妮娜力进行铅球比赛时，在场边指导的，正是巩立姣的教练丛玉珍。郑妮娜力最后投出不错的13米55。
看着外孙女登上了奥运会舞台。郑凤荣说，这是萦绕了自己一生的梦想，如今有人帮助完成了。“我本人没有参加过奥运会比赛，2008年我以火炬手的身份参加了北京奥运会的火炬传递活动，今年和明年，我家和奥林匹克的缘分还将继续。这也算是对当年遗憾的一种弥补吧。”郑凤荣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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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褚鹏
编辑/张颖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