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当前如火如荼的反种族歧视运动从针对一个单独的事件扩大到抗议对黑人和有色人种的歧视和警察暴力，有关种族主义的辩论波及到美国社会、经济和文化的每个角落。企业、团体、机构以及个人纷纷主动或被动地反省自己的历史、言行和产品。

出版社：不温不火态度遭质疑，员工倒逼出版集团表态

6月8日，1300名来自五大出版集团（企鹅兰登、阿歇特、哈珀·柯林斯、西蒙与舒斯特、麦克米伦）及其他出版社的年轻初级员工，参加了名为“出版业团结日”（Day of Solidarity）的罢工活动。

团结日的组织者是麦克米伦出版集团的五位员工（一位白人，四位有色族裔）。她们发起这个活动，是因为感到大众出版业对当前美国的种族抗议运动的支持不温不火。五大出版集团的首席执行官们最近几天都给各自公司员工发出电子邮件，讨论最近的抗议活动和当前的政治气候。但是这五位员工认为，这些CEO只是在耍嘴皮而已，决定从基层单独发起出版业的支持运动。

出版业团结日的声明

参加罢工的出版业员工都在当天动用自己的假期休假一天，将这一天的薪水捐给那些反对白人至上的筹款活动。组织者说，团结日的目的，要在6月8日那一天故意扰乱出版业，员工事前不请假，仅在6月8日早上通知部门主管。参加者可以在这一天选择不同的活动，如参加抗议、募捐、提供互助，专为黑人作者的图书工作，将这一天留给黑人出版工作者，让他们在身心上好好休息。

团结日的参加者谴责出版商没有雇用足够的黑人员工，没有出版大量的黑人作家的图书，而且通过出版煽动种族主义的图书谋取利润。出版业是美国种族主义系统的一部分。

参加者都在＃PubWorkers4BlackLives和＃PubWorkers4Justice标签下发推文，分享当天活动的详细信息，呼吁出版商雇佣更多有色族裔员工，出版更多黑人作家的图书，让出版业变得更加公平。

一位参加者发推文称：“作为一个具有图书编辑权和招聘建议权的人，我已经是同谋，所以我今天要反思我在过去如何为出版行业的种族主义推波助澜，以及我将来应该如何与之抗争。”

组织者宣称，他们的最终目标包括“迫使出版商停止出版种族主义书籍”，“使我们的行业更安全，更欢迎黑人”，以及“在出版界之外建立一个支持黑人出版工作者和创作者的体系”。

6月9日，五大出版集团中的三家做了回应。

企鹅兰登书屋美国董事会在给美国雇员的一封信中承认，尽管公司在员工种族结构和图书作者多样化方面取得了进展，但在这两个方面都必须进一步加强。企鹅兰登指出，虽然他们已经出版了许多“开创性的黑人作者”，但是“我们的公司和我们的行业还没有出版足够的有色人种作者的作品。我们可以而且必须做得更多，尤其是我们必须实现为所有读者出版图书的目标。” 

企鹅兰登还宣布了以下具体措施：

·向多个提倡平等正义的组织捐款。

·成为黑人创作者组织“黑人创作基金”（Black Creatives Fund）的首个赞助商，鼓励和扩大黑人创作的成人图书和儿童图书。

·所有员工包括董事会成员必须立即接受反种族主义培训，承诺与员工分享当前公司员工种族构成的统计数据，根据这些数据制定明确的招聘目标，在公司各个职务层次上增加种族多样性。

·在全公司范围内组织员工阅读《如何成为一名反种族主义者》（How to Be an Antiracist），并发放辅助材料，在每个部门组织讨论。（《如何成为一名反种族主义者》由兰登书屋出版2019年出版，现在《纽约时报》畅销书榜排名第五，亚马逊畅销书榜排名第三。）

·为了增加有色人种作者图书的出版数量，企鹅兰登将审核公司的出版计划，设定一个基数，加大有色族裔作者图书的出版力度。

《如何成为一名反种族主义者》

阿歇特和西蒙与舒斯特也发表了类似的声明，承诺加强加快对员工和高管的反种族歧视和包容性培训，扩大雇用黑人和不同族裔的员工，出版更多黑人作者和有色人种作者的图书。

作者：各自公开预付金，收入差距令人吃惊

于此同时，作者也在推特上发动一项运动，揭露出版商歧视黑人作者。

美国出版业有一个公开的秘密：出版商给黑人作者的预付金少于白人作者，但是差距多大，出版商和作者都守口如瓶。

青少年玄幻小说作家麦金尼（LL McKinney）是黑人，她看到出版商们争先恐后表态，支持当前反对种族歧视的抗争运动，感到讽刺，她要迫使出版商拿出实际行动，改变目前对黑人作者的不公平。

麦金尼便在推特上建立了一个推特话题（hashtag）：#PublishingPaidMe（出版付我钱），呼吁黑人白人作家在这个话题下分享他们拿到的预付金，暴露彼此的收入差距和出版业对黑人作者的歧视。

数百名黑人和白人作者在这个推特话题下分享了他们的预付金（尤其是处女作的预付金），结果颇令人吃惊。

广受赞誉的黑人小说家杰斯米·沃德（Jesmyn Ward）在推特上透露，她2011年出版的小说《拾骨》拿到的预付金是2万美元，此书后来获得美国全国图书奖，即使如此，她和她的经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出版商那里为下一部小说《歌唱，未埋葬的，歌唱》争取到10万美元预付金，这本小说也获得了全国图书奖。沃德发推文说：“虽然《歌唱，未埋葬的，歌唱》的预付金比前一部小说增加不少，但是与其他作家的处女作拿到的预付金相比，差距甚大。”

《拾骨》

《歌唱，未埋葬的，歌唱》

黑人作家罗克珊·盖伊（Roxane Gay）2014年出版的论文集《坏女权主义者》是《纽约时报》畅销书，她在推特上透露，此书的预付金是1.5万美元。

相比之下，白人作家拉西·约翰逊（Lacy Johnson）2018年出版的论文集《沉思》的预付金为21.5万美元。

另一位白人作者曼迪·兰·卡特隆（Mandy Len Catron）透露，她的论文集获得40万美元预付金。

N.K.杰米辛（N.K. Jemisin）是备受好评的黑人科幻作家，她的《破碎的地球》三部曲于2016年至2018年连续三年获得最佳科幻小说雨果奖，但是三部曲中每本书只拿到2.5万美元预付金。

杰米辛另外两套小说系列的预付金也不高：

《Dreamblood》（二卷）：每本预付金2.5万美元（2016年出版）

《Inheritance》三部曲：每本预付金4万美元（2014年出版）

白人玄幻小说作家劳拉·塞巴斯蒂安（Laura Sebastian）在推特上分享她获得的预付金：

《Ash Princess》三部曲：每本18.5万美元

《Castles in Their Bones》三部曲：每本20万美元

《Half Sick of Shadows》：12.5万美元 

麦金尼对美国公共电视台记者说：“我们知道有差距，我们知道差距很大，但是没想到差距会那么大。”

白人小说家莉迪亚·凯斯琳（Lydia Kiesling）在推特上分享，她的2018年处女作《金州》（“The Golden State.”）获得20万美元预付金，迄今的销售额还远远低于预付金。白人作家奇克（Chip Cheek）发推文说，他的处女作获得了80万美元预付金，这笔钱改变了他的生活：“我对此仍然感到震惊。但是更令我震惊的是，像杰斯米·沃德这样杰出的非裔作家只得到那么一点预付金。我希望现在抗议运动开始改变这一切。”

书店：不参与政治辩论遭批评，百人联名要求表态

破烂的封面（Tattered Covers）是美国科罗拉多州丹佛市著名的独立书店，成立于1971年。也许是作为社区的文化中心，破烂的封面书店感觉有责任站出来说几句。6月6日，书店的两位白人老板在书店网站发表声明：

对于过去十多天中发生的事件，我们书店一直没有表态。现在我们要声明支持抗议示威，并解释为什么我们一直保持沉默。

我们同意、拥护并相信“黑人的命也是命”（Black Lives Matter），那么，为什么我们一直沉默呢？

首先，我们认为，现在应该让人们听到我们以外的声音。破烂的封面的店主是是白人，大部分员工也是白人，我们认为自己现在应该退后一步，让其他人获得更多的关注。

不过，更重要的是，书店近50年来一直坚持一个企业政策，即不参与公开的政治辩论，这是独立书店的一项重要原则。

对于社区来说，我们的价值是提供一个可以不受阻碍地自由交流思想的场所。我们书架上的书，哪些内容有价值，哪些没有价值。我们留给读者去决定。

如果以我们书店的名义和声誉去支持或反对某一个思想，社区的成员就会期望我们同样对待所有其他的思想。我们过去从不参加社会上公开的政治辩论，因此，现在参加辩论并不是我们书店为社区提供最大的价值的方式。

破烂的封面书店的立场在社交媒体上受到作者、读者和书商的强烈批评。

两位作者宣布，取消原定在书店举行的签售活动，许多读者也表示失望，发誓不再从这里买书。书店两名员工也愤而辞职，并在推特上指责书店老板。

众怒难犯。6月8日，两位书店老板发表了道歉的公开信：

对于6月6日的声明，我们明确地无条件道歉。我们辜负了读者、员工、作者、书店会员以及我们所服务的整个社区的信任，对此我们感到痛心。你们对我们的愤怒和失望理所当然。在人权受到侵犯时，破烂的封面书店将不再旁观。保持沉默就是同谋，面对不公正现象而保持中立，本身就是不公正的行为。你们充满激情和深思的反应使我们清醒，我们的不参与政策是错误的。

但是，科罗拉多州的文化界仍旧怒气未消。6月11日，网络上出现一封“给破烂的封面书店店主的社区公开信”，签名者数百人，其中有诗人、作者经纪人、文化组织、普通读者。公开信提出10了项要求，包括书店承诺雇用更多非白人员工；提供针对所有员工的安全工作环境；销售更多的多元文化图书并举办更多的多元文化作者活动；拨出10％的收费促销空间给黑人作者和少数族裔作者。

公开信最后要求书店在30天之内做出明确和具体的回应，并警告，“在收到答复之前，所有签名的个人和组织将不在破烂的封面书店购买图书，不与书店建立合作伙伴关系。”

文学经纪公司：总裁发帖引起负面关注，解散员工独自打理业务

5月28日，位于明尼苏达州的红沙发文学经纪公司总裁道恩·弗雷德里克在推特上发帖，称附近的加油站正被抢劫，她准备报警。她的几名推特好友立即回应，请求弗雷德里克在当前大多数民众和平示威的情况下，不要针对任何人报警。他们担心，警察现在配有橡皮子弹和催泪瓦斯，专门针对抗议示威中的有色人种。

弗雷德里克的一名推特好友，也是红沙发所代理的作家玛吉·瑞安·桑福德发推特说：“请不要马上给警察打电话。想象一下如果现在你是黑人。”

大约一个小时后，弗雷德里克手下的文学经纪人凯利·范·桑特宣布，由于老板的这个推特，她决定立即辞职。范·桑特在推文中写道：“这是一个痛苦然而简单的决定。所有黑人都应该得到正义，我的这个信念不会因为个人痛苦或职业困难而改变。”

第二天，回应范·桑特，弗雷德里克在公司网站上发表了一份声明，解释前一天晚上她的街区所发生的事情：“这些人是抢劫者而不是抗议者。”弗雷德里克写道：“现在整个事情完全被误解了，我被指责做了我一生都坚决不做的事情，这是非常痛苦的。当时并没有示威者在场。一个示威者都没有。我永远不会因为人们示威抗议而报警。”弗雷德里克坚称，她向警察举报的那些人，并不是在抗议警察对有色人种不公，而是趁火打劫，闯入加油站抢劫物品。

到了5月30日，红沙发文学经纪公司另外两位文学经纪人也提出辞呈，并发帖批评弗雷德里克的行为。

弗雷德里克随后在公司网站发表第二份声明，对以前的推文表示歉意：“我没有意识到，现在向警察举报打砸抢，可能会对目前在我们社区中与种族主义作斗争的那些人造成伤害。”

社交媒体上，许多出版界人士指责弗雷德里克，也有一些人支持她。但是，好几位作家因此与红沙发经纪公司断绝关系。

6月5日，弗雷德里克的律师给两位辞职的经纪人和一位作者发出禁止函。这三人在在社交媒体上批评弗雷德里克是“彻头彻尾的种族主义者”。禁止函说：“弗雷德里克做了一个有责任心的公民应该做的事情。你们指控她‘种族主义’，这是诽谤，损害了她的声誉。”律师要求她们“停止在社交媒体上发表此类评论；删除以前指责弗雷德里克是种族主义者的推文；发表更正声明，说明弗雷德里克没有在社交媒体上发表种族主义言论；并以书面形式确认立即执行这些步骤。”

6月3日，位于纽约的科维西罗文学经纪公司的创始人兼首席执行官玛丽莎·科维西罗就最近“黑人的命也是命”抗议活动中出现的打砸烧事件，在推特上发了一个帖子：“大家都应该阐明自己的观点和立场，但是在此过程中不要伤害他人或损坏财产。暴力从来都是不可接受的。重要的是让人听看到，使世界变得更好。”（科维西罗后来删掉该帖。）

科维西罗的帖子引起她手下两位文学经纪人艾米·朱夫里达和萨里察·埃尔南德斯不满，两人当即辞职。第二天，朱夫里达发推文说：“昨天，我做出了艰难的决定，离开科维西罗代理公司，其他人也做出了同样的决定。虽然心痛，但是有一个更大的真理值得我们所有人坚守。”埃尔南德斯写道：“今天，我做出了一个非常艰难但必要的决定，离开科维西罗代理公司……。对于我代理的客户，我要说，我们会继续开拓进取。我相信，未来会更好。”

6月4日下午，科维西罗给公司全体员工发了一封电子邮件，要他们全部离职。邮件说：“鉴于我昨天发表的关于和平抗议的帖子引起的负面关注，我认为现在大家最好分道扬镳。我已经发表了自己的评论，澄清了自己的立场，并为自己的立场不当道歉，但是在当今的气氛中，这还不够。我不希望你们陷入交叉火力之中。”玛丽莎·科维西罗将独自打理公司业务。

文/练小川（纽约佩斯大学出版系教授）

来源/澎湃新闻

编辑/乔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