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两年,读书博主赵健在短视频赛道取得了巨大流量,但在视频号收获第一个10万+时,他也觉得很焦虑。他告诉我:“现在最不想要的,就是读书博主这个身份。”
赵健身材修长,穿一身黑色西装,面庞清瘦,浅笑时露出淡淡少年气,和视频号中的样子别无二致。他的工作室里有大排书架,琳琅满目的书挤得满满当当。十来个年轻人正忙着各种事情,运书的、拆书的、在直播屏幕前做准备的。这是星期天的下午。
天气炎热,落座后,赵健利索地从冰箱里拿出三瓶不同种类的饮料,排在茶几上,伸手道“请”。我准备了十几个采访问题,用微信发送给他,请他任意作答。
赵健迅速将题目扫视一遍,便从“成为读书博主的契机说来话长”谈起。说来话长中,确实带给我很多意外,没想到他从大学时代就开始创业,也像大多数创业者一样,一路摸爬滚打,遍尝苦辣酸甜,而带给他荣耀的短视频读书赛道只是他尝试的一种。
从乡村书院到城市书店 这是一个创业故事
“我做和读书相关的活动,从大学时就开始了。”赵健毕业于南京师范大学,学的是戏剧文学,“办读书会、搞阅读空间,是我一直以来的创业方向。”
2013年,赵健读大学二年级,他在学校附近办起了乡村书院。书院由一处废弃的民房改造而成,赵健要求进书院的人不用电子产品,手机关掉,存在门口。创新的理念吸引了自媒体公号“一条”,“他们拍的第一条短视频就是我建的这家书院,主题是全国最孤独的乡村书院。”赵建说,当时可没想到10年之后自己会借着手机创业。
临近毕业,南师大指导赵健的乡村书院项目参加“挑战杯全国大学生创业比赛”,他一举拿下金奖,获得奖金30万元。赵健说,其实项目本身是公益性非盈利的,大家都是志愿者,获得奖金之后,却让他发现可以将其作为事业继续下去。
之后,赵健便以乡村书院作为入口,为其开过配套的民宿、农家乐饭店等,30万元奖金很快花完,却没有找出更多的盈利空间。赵健总结了两条失败原因:一是乡村旅游的季节性,二是条件比较艰苦。而最直接的原因就是缺钱。“那时候我还很‘轴’,觉得世外桃源般的地方不应该和金钱挂钩,其实做乡村书院那两年很辛苦。”赵健坦言:“这种模式于我还是一种情结,以后有机会了,还是想回到乡村做书院。”
乡村之外,赵健还在南京市内开过多种书店。“比如医院里的书店,就在南京红十字医院一楼大厅。我觉得医院是适合读书的地方,人心在焦躁、焦虑时,读书会安静下来。”赵健一脸笃定,我却觉得不可思议:“你觉得在那种心境下能读得进书?”“能,我观察过很多次,尤其在深夜的时候,医院大厅里人很多,不免焦躁,这个时候人们是有阅读需求的。我自己有阵子总去医院,就很想找书读。”医院书店维持了半年,因为房租昂贵而关闭。之后他又开过社区书店,做读书和研学,也没有挣到钱。
2019年,赵健和朋友合伙在南京市中心珠江路开了一个书城,面积有9000多平方米。“2019年开始筹备,2020年1月18日开业。”赵健以为实现了梦想,但却是亏钱最多的一次。“时间点赶得实在是不好,因为很快就出现疫情了,后来我父母为了帮我把两套房卖掉了。”赵健备受打击,那是他人生中最痛苦的一段日子,他依靠在博物院工作的女朋友生活,“纯粹是她养了我一年多”。
做自媒体几年后 觉得与真实世界面对面越发可贵
赵健从心底里感谢家人。他是江苏淮安人,在乡村长到10岁,跟随父母到了南京。
“书城失败,那段时间也出不了门,一时间找不到任何方向。我和父母还租房住,真是又憋又闷又无聊,每天也是刷手机。有一天刷着刷着,突然觉得可以尝试用短视频讲书。”
尝试之下,赵健很快脱颖而出,创作了大量有千万阅读量的短视频节目,也因此在几家平台上积累了上千万粉丝。但是他微蹙着眉头说:“做自媒体让我焦虑。”这种焦虑使赵健吃不好睡不好,他明显感觉到身体上的折磨,“我在视频号上获得第一个10万+后,慢慢出现了狂躁症状,不可控,生理上的不可控。而且我觉得自媒体不是荐书的最好方式,它确实能造势,有流量,但书是一种安静的存在,所以做自媒体不是我的梦想。”
直到今天,赵健没有文案团队,都是自己操刀。2024年招过两个文案,但赵健觉得:“他们根据我说的点写出来,我的情绪却难以抵达。我就发现从我嘴里说出来的,必须是经过自己的逻辑梳理之后的想法,所以文案是纯私人化的、自己的人设标签,他人没法代替。”
但对于赵健来说,写文案是一项磨人心性的劳动,因为既想超越昨天的自己,又想讨好观众的心理。“特别让人掉头发,我问过很多自媒体同行,基本也是这个状态。我们无论在节目中呈现给人怎样的正能量,给自己的都是身体上的极大消耗。”
我想起第一次在线下活动中见到的赵健,他作为主持人采访艺术家叶锦添。叶锦添一身松弛,赵健则一脸严肃。我告诉他我的印象,他愣了几秒后说:“哦!我是显得心事重重是吧?那天我上午找选题,下午和叶老师做活动,晚上还要做直播,可能脑子里塞了太多事了。所以自媒体从业者表面光鲜亮丽,看起来挺体面,其实挺狼狈的。”说完,他自嘲地牵动了一下嘴角。
“人心里装的事情多,就沉重,所以我还是想开书店。”赵健觉得开书店跟开美术馆一样,能有更多闲暇时间做自己喜欢的事,与真实的读者和人群交流,“做自媒体几年之后,觉得与真实的世界面对面,越发可贵。”
对于书店,赵健的憧憬很具象化,“我希望有那么几个老主顾,经常到店来,他们不用买书,也不用干什么,就是不管刮风下雨,他都愿意来。可能待在一个固定的角落,在一扇窗边,看看书。我也不会打扰他,他也不用主动找我说什么。有那几个人在,就会有安全感。昨天我们还在商量,我想在北京找个小院子开书店。”
“有小院子的书店,是你梦想中书店的样子吗?”“是,书店的具体载体我没有特别局限,但我想既然在北京,就要找北京的城市特色。”赵健想要开一家带院子的、有知识分子特色的书店。
赵健对书店有很多自己的想法。他认为,现在不少书店趋向网红化,大家都想出爆款,阻碍了业态的持续发展。“书店主人的运营,不只体现在装修上,更多是通过选择的书、办的各种活动以及营造的整体氛围,体现出自己的诚意,这样的诚意会吸引同频共振的人。”
感谢儿时乡村生活 童年是人生底色中的坚实砝码
说到书店,赵健回忆起儿时与书的缘分。他说10岁之前没怎么读过书,也没怎么见过外面的世界,甚至没说过普通话,“我们语文老师念书都是用方言念的,我完全不理解什么叫普通话。”
“记得小时候在村子里,我家隔壁是个戏园子,我是听着淮剧、扬剧、昆曲这些传统戏曲长大的。搬去城里时,我带了一筐磁带,是我用步步高复读机录的戏园子里的戏,大概有40多盘。现在卡带还在,我也没翻录,不想做那种过分仪式感的抒情。”
这个戏园对赵健影响很大,老戏曲磁带让他内心安定。戏园后来改成过电影院、溜冰场,现在整体荒废了。“我没有老家的概念,也不想做那种所谓的怀念,那些已经不属于我的生活方式了。就像马尔克斯《百年孤独》里说的,马孔多小镇像一阵风一样地被卷走了,我的生活就是被卷走了,那个地方还在,但跟我没有关系了。”虽然赵健没有再回过那个小镇,但他感谢乡村的体验,“听了几年戏曲,奠定了我人生的大片底色,也让我有了韧劲。”
赵健在突如其来的感慨后绕回了对乡村生活的感谢,童年是他人生底色中的坚实砝码,而到南京之后无疑打开了赵健看世界的眼睛。他说自己很幸运,父亲建了一个养殖场,是村里的第一个万元户,也是村里第一个上过电视的人,他带我到了南京那样一个有人文底蕴的城市。“我家住的小区旁边就有家书店,我经常去蹭书看,老板也不阻拦。我在书店里读的第一本书是《笑林广记》,是我自己挑的,好像那是我唯一能看懂的书,觉得特别好玩儿,后来才发现读的是一部经典。”
中学时,语文老师孙婵布置的一项作业,被赵健称为“特别伟大的创举”,带给他长远的影响。“孙老师将班上同学分作五个小组,每组发一本书和一个笔记本,同学们分组接力在一段时间内把书读完,同时将好词好句、故事梗概、感想写在本上,之后每个组做交流展示。”
赵健觉得孙婵老师所做之事很小,但对他的影响很大。“一个青少年有好奇心的时候,让他同时读那么多书不现实,但通过这种接力,我们三年时间里轻轻松松读了上百本文学经典。”
赵健由此感慨,做读书推广人的最大使命,是这个职业不再被需要,“当社会非常需要我们,不是好的趋势,会让观众过分依赖他人的选择,难以形成个人化阅读。反过来说,你凭什么那么相信我?我也就30出头,没怎么见过世面。”
反对跟风 读书推广不要变成过分的表演
赵健曾说想做书和读者的桥梁,现在偶尔会感到是徒劳,是一厢情愿,甚至会说服自己,各人自扫门前雪吧。但他还是执着地希望:“如果天下多一个人捧起书,社会就会安静一些,人也会从容一些,不那么急躁,少一些戾气,尤其对于青少年来说,想来想去对社会都有好处。”
虽然读书是私人事情,赵健依然愿意做书的推广者。“我看到王朔老师的访谈,他也说每天深陷短视频中不能自拔,这使我更感到人心需要短暂安顿。这种安顿的方式,以前只能通过读书,现在渠道虽然多,也无可替代。”
赵健喜欢书市,在那里他能找到好朋友,能感受阅读的氛围。他在南京办过很多书市活动,“汽车后备箱打开来全是书的那种都做过,真的是以书会友,好玩儿又亲切。”
赵健不希望读书推广变成过分的表演。“我在直播间卖书一段时间之后,发现出版界也很焦虑。因为出版物太多了,观众无从选择。同一个选题卖火了之后,就出现很多跟风的。这几年我的书架里有40多本关于同一历史人物的书,根本读不完。”赵健反对跟风出版,认为会使出版业陷入平庸竞争,“出版界不应该是一个平庸的行业,而应该在更高的层面塑造经典,并且更好地传播到大众,所以做出版或者做读书行业的人一定要有定力。”
赵健曾多次在直播间说自己不卖便宜东西,包括书。在他心目中,书是需要被尊重,继而被仰望的,他担心书业的低价竞争拉低行业底线,导致恶性循环,“我希望大家维护好这个行业,出版界也要强调一点克制,不要急速扩张。”
赵健期待出版界出现优秀的直播间或者短视频平台,他不担心蛋糕变小,反而认为良性互动会扩大流量池。“一个行业如果只聚焦于几个人身上,流量会越来越小,行业是需要共同壮大的。”他给出版社支招儿,“那些老编辑、老出版人的故事,包括他们的库房、书籍印刷的过程,都是可以好好讲的,观众都有好奇心,他们在直播间直面读者,也会更有公信力。”
赵健举例,机械工业出版社、中信集团等,新媒体都做得好。“中信集团是重新招募人员,集全力去做。机械工业出版社的直播间同样好,几乎每场直播都能卖大几十万元。”赵健感慨,很多出版社捧着金饭碗找读书博主,是思路没有转换过来,“他们有更多的作者资源,都应该请到他们的直播间和观众更多地互动。”
转型拍长视频 我的努力观众能感受到
几年的自媒体经历,赵健的思考也渐趋成熟。他认为短视频之所以吸引人,不只在于内容,更在于情绪。“打开短视频的人,目的不是获取知识,是为了放松。我能够让人多停留几分钟时间,纯属我的侥幸和荣幸,所以不能耽误人家太多时间,不要太多的废话。”如何做出满足观者情绪的选题?“这个东西没法说,每天都有社会事件,看每个人的聪明才智,主要是找到属于自己的节奏吧。”赵健说。但这也是赵健最大的焦虑点,“做新媒体不勤奋是很难干下去的”。
最近赵健在尝试转型,开始拍摄长视频,“时长10分钟以上,甚至半小时。”转型让赵健很开心,播出的每一条都是爆款,《一口气讲清中国的十二月花令》时长17分钟,《一口气说完中国的三山五岳》时长30分钟,播放量都在2000万以上,完播率也不低。接下来他想尝试用长视频讲东坡先生的一生,给自己一个挑战。
“写短视频文案我常常挠头,写长视频却很享受,在写作上肯定更有挑战,但把一个选题挖透的过程,是短视频难以达到的。”赵健说:“这是我之前没有意识到的,很多短视频博主可能也没有意识到。”
赵健的第一条长视频就获得了新华社两个视频号的转发,同时,评论区几乎没有差评,这使赵健感动之余又小有成就感。他发现,其实观众是期待看到相对有深度的视频的,你的努力观众能感受到。“随着短视频越来越丰富,确实有越来越多的人去反哺。但我不太确定接下来能否一直持续保持流量,至少挑战半年吧。如果探索成功的话,回首看看这个转变更有成就感。”
到目前为止,赵健还出版了三本书。第一本《沿着古诗词壮游》,是根据出品视频文案整理的;第二本《如花在野温柔热烈》,写的是民国23位女性的故事,经常出现在机场书店的显眼位置;第三本是近期刚刚面市的《总有群星闪耀》,他在书中记述了自己的故事以及一路走来的心路历程,赵健将之视作人生的阶段性总结,“因为不想完全活在过去的岁月里,想和过去的时光告个别。”
新书出版后,在北京的两家书店办过读书交流会,赵健也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粉丝,“以前都是网上数字,我完全不知道他们是谁。”神奇的是,就是这次读书分享会让赵健重燃做书店的念头,“互联网的话语叫私域,我想做自己的知识社群,想让线上这些观众到我的书店里,成为现实生活中真实的书友。”
“前几天我在朝阳门外大街关帝庙拍短视频,还有几个观众认出我,一位环卫工人跟我合影,说你比视频中看起来高一些。”赵健开心地说期待这种交流,“真实的人有安全感”。
“我想,这本书截稿之前的岁月,今后我就不再提了。不提当年的失败,也不提当年的成功,时空变化了,我得面向未来。”赵健去年喜得贵子,使他感觉生命仿佛翻了一篇,以前的所有快乐和委屈都不再重要,“这个世界突然温暖光亮,值得我期待了。我很期待接下来教他说话、教他读书认字。”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王勉
编辑/李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