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读|何故为敌: 1941年一个巴尔干小镇的族群冲突、身份认同与历史记忆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3-11-10 18:00

2006年9月的一个下午,我在萨拉热窝的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档案馆翻看未编目文件时,一捆破旧蓝色文件夹上的醒目字样引起了我的注意:《对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社会主义共和国集体处决地点的考察》(Pregled stratišta u SR BiH)。其中收录的文件显示,当时的政府于1983年下令发动全国性的秘密调查,搜集人民解放战争(Narodnooslobodilački rat)期间,也就是1941—1945年所有发生过集体处决平民事件的地点的信息。该调查由以下几个问题组成:每一个当地社区里各有多少平民被杀?杀人地点在哪里?受害者属于哪个“民族”或“族群”?事发地点有没有修建纪念碑?接下来的几年里,隶属于官方的地方退伍军人在各个社区展开了调查,并将调查结果提交给萨拉热窝的中央机关以供分析。

调查的最终报告于1985—1986年完成(但未公开发表),其中反复提到了一个不大为外人所知的社区的战时经历,它名叫库伦瓦库夫(Kulen Vakuf)。这个小镇坐落于波斯尼亚西北部的农村地区,横跨乌纳河(Una River),距现在与克罗地亚的边界仅数公里。根据报告,在1941年9月,这里有多达2,000 人遭到了杀害,全都是属于“穆斯林群体”的男人、女人和儿童。至于杀害他们的凶手是谁,报告中只留下了几句艰涩含混的论述。共产党在战争期间领导的“游击队”被认为是没有责任的。德国和意大利的军队也不是凶手,尽管这些外国军队在1941 年4 月入侵并肢解了南斯拉夫王国。至于“塞族人”和“克族人”的民族主义武装,即“切特尼克” (Chetniks)和“乌斯塔沙”(Ustašas),虽然被历史学家普遍视为1941—1945 年该地区对平民施暴的主要凶手,但他们也没有出现在报告里。报告认定的凶手是一个没有组织形态可言的群体:“起义者” (ustanici)。他们似乎都是受害者的乡邻。在大部分甚至是所有战争时期的历史记录中,他们作为施暴者都不太能排得上号。奇怪的是, 在1945 年后的几十年里,库伦瓦库夫的约2,000 位死者从未被官方认定为“法西斯恐怖受害者”(žrtve fašističkog terora),这个概念指的是受到官方承认的战时死难平民。既然这些人未被当作战争受害者,也就没有纪念碑。报告称,库伦瓦库夫的往事至今仍然不清不楚,是一个长期存在的“政治问题”。要解决这个问题,并最终打破公众对于这些受害者的存在所保持的沉默,就要对1941 年的暴行做出清晰而准确的回答。

次日上午在档案馆,一位老练的管理员把两份文本摆到了我的桌上。其中一份是回忆录,另一份则是被标记了几页的专刊。关于1941年库伦瓦库夫的谜案,他所知可能帮得上忙的材料只有这些。结果,它们反而让问题的层次变得更加复杂了。这些材料显示, 在1941年夏天造成数千人死亡的一系列地方性集体屠杀中,这个多族群地区的很多人其实都兼具施害者和受害者这两种身份。第一批沦为受害者的是当地那些被称为“塞族东正教徒”的居民,加害他们的是由其穆斯林和天主教徒乡邻组成的民兵组织“乌斯塔沙”, 这个组织获得了新成立的“克罗地亚独立国”(下文简称“克独国”,Nezavisna Država Hrvatska,NDH)的领导人赋予的权力。克独国是1941年轴心国入侵南斯拉夫王国之后成立的,其领导人希望建立一个专属于所谓“克族人”(当地的天主教徒和穆斯林)的国家。不过,最初的被迫害者很快拿起了武器,从受害者摇身一变成了“起义者”,反过来向旧日的乡邻们寻仇。新一批受害者中,有些人是最初施暴的乌斯塔沙分子,但也有很多人只因被认为与乌斯塔沙分子属于同一族群,就遭到了杀害。

蓝色文件夹里的文件,连同这些零星的文字,只能让我们对这个复杂的故事略知一二:一个多族群混居的社区里突然爆发了社群之间的暴力,结果居民的生活随之剧变。不过,即使只是这种快照式的描述,其中也蕴含着某种微观的视角,可能帮助我们为一些更广泛的问题找到答案:是什么造成了多族群社区邻人之间的社群暴力?这种暴力又怎样影响了他们的身份和关系?本书是这场探索抵达的顶点。最初的几步是在档案馆的那两天里迈出的,后续旅程持续了将近十年。我在波黑、克罗地亚、塞尔维亚的档案馆和图书馆里查阅了成千上万份文档,其中大部分都是初见天日。很多文件是在萨拉热窝(Sarajevo)、巴尼亚卢卡(Banja Luka)、萨格勒布(Zagreb)、贝尔格莱德(Belgrade)等城市里找到的,另外一些则发现于比哈奇(Bihać)和卡尔洛瓦茨(Karlovac)这样的小城镇。有不少材料是老练的档案管理员和图书馆馆员帮助我找到的;还有一些材料被权欲熏心的地方人物严密看守,需要大量的时间和周折才能一探究竟。为了跟库伦瓦库夫地区的居民做深入交流,我搭乘过当地的公交车,骑过借来的自行车,有时还徒步走过河谷、森林和山路。我还搜寻到了人们谈话中提到的、未发表过的历史著作、回忆录和文件,它们不在任何官方机构手中,多年来都藏匿在人们的衣柜与鞋盒里。

慢慢地,这些信息来源向我透露了1941年9月库伦瓦库夫事件的真相。不过,要讲述这个故事,我们首先要打开几扇通往遥远过去的大门,从这个地方社区的历史说起。它经历了一个个帝国的崛起和灭亡,各个政权的诞生和毁灭,以及这类动荡造成的地方团结与冲突的变换。要讲述这个故事,我们还须追溯到1941 年的灾难性事件和整个战争余下的时间,以及共产主义建立起来的那几十年。在那段时期,地方性的暴力的经验与记忆仍然持续地影响着人们的身份认同和社会关系。我在破烂的蓝色文件夹中找到的这个简短故事,它的种子慢慢发芽成长,成为一部细节丰富的历史,记述了一个地方社区的社会身份认同形态、它的凝聚力和冲突的基础、引发当地的杀戮事件的诸多因素,以及经历了社群间暴力后,人们找到的那些使他们可以重新和邻人一起生活下去的方法。

历史,以及它被讲述、被噤声和被遗忘的方式,会在这个地方的人的身上持续造成深远广泛的后果。暴力潜能会被激发,变成后来的暴力事件;阴影会笼罩在当下的敏感点上,关系到什么样的未来将成为可能,或者成为不可能。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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