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读|叙述的滑动与刺向现实的利器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3-02-03 11:00

2019年美国国家图书奖小说颁奖词如此称赞获奖作品《信任练习》:“(作品)融入了后现代写作技巧的智性力,故事本身恰逢及时、引人入胜,结尾尤其出其不意。”颁奖词的用语很是文学化,既针对作品的形式,又指涉内容,但关于两者的用语又都非常含蓄,同时又语露机锋。这其实可以用于评价这部作品本身的风格。一方面是描绘细腻,款款而叙,另一方面则是绵里藏针,步步惊心,直至叙述的自行拆解,但同时又展现出快刀斩乱麻的勇气与力量,更重要的是这种勇气和力量源自作品的现实主义维度。从表面上看,这与其后现代的写法相悖,但实则是叙述的后现代特征恰恰更加夯实了作品的现实指向,尤其是当下性的展现。从这个角度而言,寥寥几语的颁奖词着实是抓住了小说的经纬。

《信任练习》是亚裔美国作家苏珊·崔(父亲是韩国裔,母亲是犹太人)的第五部小说。故事围绕美国南方一个城市的中学生情爱关系展开。这些学生参加了学校的戏剧表演项目,在一位“浑身散发独特艺术气质”的教师带领下,开展舞台训练,目标是达成表演者之间无限的“信任”,之所以是“无限”,是因为他们被要求完全放开自我,把自己给予对方。老师金斯利先生这样告诉他的学生们:“自我重建的基础是自我的解构”。有意思的是,这也成为了主要人物讲述自己故事的方式指南。小说用的是第三人称,在大多数情况下是从第三人称有限角度切入,读者跟随人物的视角看周遭,而人物也常常能通过这个视角展露自己的声音。作家细腻深邃的笔触中通常融入了人物的情感变化和意见偏向,经过时时短小细碎、时时又逶迤蔓延的语句处理,把读者带进了人物的内心。

小说第一部分聚焦萨拉的故事,一个来自单亲家庭的女孩恋上了同班男孩大卫,后者的富有家庭背景似乎并没有给他们的恋情造成任何障碍。不过,苏珊·崔的描述并不是要朝着传统的少年少女突破家庭差异追求真爱的故事方向进发,而是更多地放在人物内心对于身体接触的感受上,也正是在这一点上,小说的情爱描绘一阵高过一阵,达到高潮,而这也对应了舞台表演中“信任练习”的要求:把自己交给对方。同时,读者也可得知女孩萨拉在这个过程中表现了两个方面的思虑,一方面是如何抓住对方,满足其青春期的身体欲望,这在男孩大卫身上表现得尤其突出;另一方面,少女的怀春忍不住透露了浪漫的情怀,这一点因他们二人间家庭背景的悬殊而更加凸显,两者间的博弈在作者的笔下形成了萨拉故事的主线,直至她碰到了另一位男生。这位由金斯利先生邀请来参加拍戏的英国大男孩里姆露骨的性要求将另一番景致带入了萨拉的情爱幻想生活:欲望与理智的搏斗使得女孩的自我意识在内心升起,她试图抵抗他动物般的身体诉求,然而这种抵抗并未能实现,因为在其身体的深处一直隐藏着一股不以她的意志而转移的对异性的渴望,这种渴望因为此前恋情的丧失而变得更加复杂和琢磨不透。作者的描述细致、深邃,又含蓄甚至模糊,显示了对人物复杂心理的深度同情。

至此,小说应该说是讲述了一个很有现实感的故事,苏珊·崔处理主人公萨拉心思缜密,情绪又变化不定的心理状态时手法圆熟老到,既能凸显青春荷尔蒙的作用,又能和盘托出处于弱者地位的女孩的内心焦虑和苦痛,有评论说崔善于表现“情感苦楚”,确实如此。但所有这一切到了小说的第二部分,似乎立马改样了。第二部分也是第三人称叙述,但时而转换为第一人称讲述。主要人物换成了萨拉的同学卡伦,后者披露说,小说第一部分萨拉的故事只是萨拉自己写的一本小说。换言之,萨拉故事的可信度是一个问题。于是,小说的叙述面临着方向的改变,从讲述少年情爱变成了故事本身是否成立、是否掺和了讲述者自己太多的主观立场。从卡伦讲述的内容来看,很明显对萨拉的故事有不同看法,认为后者隐去了一些真实,如卡伦自己在萨拉的故事里出境不够多,而事实上她们两人的关系非常密切。

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在萨拉故事遭遇质疑之时,小说套用了元小说的叙述方式,试图用自我指涉的角度来增加小说叙述内容的复杂性。这也体现在作者用第三人称与第一人称视角互用的方式来讲述卡伦的故事,后者时常会对前者做出评述,谈论自己的看法,让人对叙述情节的某些细节产生怀疑。但是,也可以确定的是,苏珊·崔不是那种后现代趣味特别浓厚的作家,以揭穿小说的虚构性为己任,继而说明现实本身的建构本质。尽管卡伦自己假借字典中的定义,谈论过“虚构”与“想象”间的关系,文学属于想象,想象则是关于现实的虚构,因此从逻辑上而言,存在于想象中的不一定存在于现实中。卡伦针对的是萨拉的故事。但与此同时,小说第二部分的叙述并没有完全聚焦元小说式的文本指涉行为,而是实际上继续了第一部分故事的内容。无论是萨拉还是大卫,或者是卡伦、金斯利以及英国来的里姆也都是卡伦叙述的对象,有所不同的是,卡伦叙述的角度是从中学时代十几年后的时间段往前看。这种回忆式的叙述让读者知道了第一部分中少年少女情爱故事的更多延续。除萨拉以外,卡伦也与来自英国的马丁有了关系,后者是里姆的老师辈人物。按照卡伦的讲述,在两个英国人离开她们学校后,两个少女——她和萨拉决定去英国找那两个男人,促成这次远行的一个实际原因——我们后来得知——其实是卡伦怀孕了。卡伦在英国并没有见到马丁,显然他是找借口避免相见。回到美国后的卡伦在父亲帮助下在一家收养医院诞下了一个婴儿。

至此,小说前后两部分接上了姻缘。尽管有着原小说式的叙述质疑和打岔,但故事本身的完整性并没有被破坏多少,萨拉叙述的虚构在卡伦的讲述里反而被更加落实了。这多少可以看出苏珊·崔对虚构本身及其用处的一种犹豫态度,或者是模棱两可的处理方式,但反过来,并不是说这是败笔之处。恰恰相反,小说展现叙述的间或断裂本身就是一种有意义的态度,实现了形式与内容的互动和相向而行。而所谓“内容”,在卡伦这个部分中得到了更多的展现,在这部分的结尾处更是达到了高潮,远远超过了小说一度多次描述过的情爱现场的“高潮”。

少女时代的卡伦倾恋过的“老男人”马丁再次来到美国参与大卫设计的戏剧表演,卡伦也在剧中饰演一个角色,需要在剧中用一把枪瞄准马丁饰演的角色,并开枪射击——当然是空枪。多年后与马丁的再次相见并没有在卡伦心中激起多少涟漪,两人成为共同努力完成一出演出的同事。为了演好戏,卡伦找专人借枪,并非常认真地学习用枪,确保安全。但是,在最后一刻,枪响后,一颗子弹射出,击中马丁。后者在舞台上滚动,痛苦不堪。全场凌乱 ,卡伦却非常镇定,走到马丁身边说:“你不会死的,只是你不会再和原来一样了。”

至此,小说第二部分结束。情节戛然而止,余音袅袅。小说的“内容”意图在这个突如其来的情节中走向“高潮”:隐忍、苦楚、愤怒、复仇随着那并不空响的一枪,在空中绽出一束花朵,变成一把利剑,刺向对方。小说叙述过程中曾经有过的关于虚构与想象的讨论,在这里瞬间变得无关紧要。现实的意义自我显现了。

苏珊·崔完成小说初稿时,正值2017年秋好莱坞制片人哈维·韦恩斯坦性侵事发,很快“我也是”(“米兔”)声音不断出现,运动走向风起云涌之势。在接受采访时,作者谈到了小说与该运动的关系:“我想让《信任练习》有点不同,朝向激进,这些事情我们一直目睹着发生……但是,有多少人是从不同的角度来看的?”作者同时直言,小说的最后一章与“米兔”运动有密切关联,在策划了三个不同的结尾后,现在读者看到的版本与现实有更加直接的关系。

小说第三部分讲述的是另外一个故事,但与前面两部分有内在联系,读者一开始并不知晓,直到某一瞬间事情开始明豁。显然,从叙事风格上说,作者下足了功夫让三个部分保持一致。女孩克莱尔为了寻找自己的亲身母亲,求助一所著名中学的艺术指导老师,因为她知道母亲曾在那儿上学。这位名叫罗伯特·罗伯特的先生先是语带讥讽地回绝了克莱尔的询问。但很快一个神秘的电话把克莱尔带到了罗伯特先生的家里,据他说在轻松的气氛下,她可以更加详细地知晓她母亲的事情。至此,关于人物的行为表现的叙述显得很是正常,彬彬有礼的罗伯特先生请克莱尔吃饭,一副绅士模样。但很快,出现了性侵一幕:罗伯特先生撕下面具,如同猛兽一样扑向克莱尔。躲避中,因为猝不及防和刚刚喝了一些酒的克莱尔不能自已地吐了罗伯特一身,因而也救了自己,逃脱了对方的魔爪。故事在此已经走向结尾,小说三个不同叙述部分的关联豁然明了:克莱尔是卡伦的私生女,而罗伯特先生则是萨拉故事中的戏剧表演指导教师金斯利。叙述者最后告诉读者,克莱尔之后从网上得知这样的消息:罗伯特先生去世了,那所中学原本要以他的名字冠名学校,但后来放弃,因为其以往的性侵事件被纷纷揭露出来。

如果说在小说第二部分里,那把刺向现实的剑带有戏剧表演的成分,那么在第三部分,克莱尔的逃脱则指向了更加现实的语境;同时,再回过头来看第一部分萨拉的表现,她从浪漫化的情爱过渡到身体一度产生的本能的拒绝,这个过程和倾向的象征意义实际上在第二部分和第三部分中,分别通过卡伦和克莱尔的故事的演绎得到了进一步的具体化和现实化。这表明了苏珊·崔面对现实的严肃思考,她的写作见证了“米兔“运动的缘起与缘由。不过,与此同时,不能回避的一个问题是小说叙述中的元小说特征多少会带来对故事本身的怀疑,继而将这种怀疑推向与现实的关联。作者是如何面对这个问题的?在小说发表后,在“米兔”运动的语境中,苏珊·崔显得既立场鲜明,又冷静对待。一方面是“米兔”声音层出不穷,另一方面则是无法验证的问题无处不在。2018年发生的特朗普提名美国最高法官卡瓦诺听证事件是一个典型表现,在一定程度上,无法确证的性侵指控帮助了特朗普提名的通过。现实因此变得非常骨感。在这个意义上,信任危机发生了。苏珊·崔的小说回应了对这些问题的思考。正如有论者指出,“尽管性侵问题是《信任练习》一条明显的主线,但小说并不只是要得出这个结论而已。”小说采用的元小说自我指涉的叙述方式其实也表明了话语模糊性的存在,无论是萨拉还是卡伦都不只是简单等同于性侵抗议者的同伴,但与此同时,她们的故事都表现了出于弱者地位的女性所遭遇的打击,情感和身体的双重打击。而这种打击原本来自对对方的信任。从这个意义上而言,小说的题目“信任练习”被赋予了一种深刻的现实批判意义,而小说叙述滑动的特征则以形式的方式凸显了现实中的“内容”的存在。上文说的形式与内容的互动正是在这里得到了表现,苏珊·崔的叙述也因此具备了颁奖词所形容的“后现代写作技巧的智性力”。文学作品反映现实,也参与了现实话语的制造过程,更重要的是透过现实的表象讨论了问题存在的种种根源,从而为认识问题提供了一种路径。这应该是《信任练习》这部作品得奖的重要原因。

文 | 金衡山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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