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一段考古,两件文物,一首美丽的诗
文史知识 2021-11-29 08:00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蒹葭》一诗,三百篇中韵味独胜。苍苍青色、肃肃霜露,莹莹秋水中,那望之宛然、即之也远的彼岸伊人,以及由隔绝而生的无限企慕之情,构成了诗篇素练明爽的格调和竹影仙风的神韵。只消诵之于口,其惝恍落寞之情,便油油然自心底而生了。中国诗法中顶重要的一法是“情景交融”,“三百篇”虽为中国诗歌之祖,但深合着后世情景相生之法的,唯《蒹葭》为能。

何以这样说呢?我们看《诗经》第一首《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几句,前两句虽说也是景物,但却不能解作后两句即“君子”与“淑女”成为“好逑”的地点或背景之物。诗不是在作事情发生时的环境的铺陈,而是在作自由的联想,即诗人是在以河洲上和谐的鸟儿,比兴着人间的佳偶,是助兴,也是祝愿。但《蒹葭》就不同,诗中人是在蒹葭秋水中怀人,而深秋的光景和氛围,特别是那蒹葭上的露水“霜”而“晞”、“晞”而“未已”的变换,更加深着诗中人物的怅惘,是典型的情景交融。三百篇多的是《关雎》式的比兴,偶尔的写景,也很难做得像《蒹葭》这样水乳交融。本篇竟能如此,真可谓三百篇中的异数!

读古典作品,人们总免不了求一求本事,好诗就更是如此,如诗篇因什么而写,写的是什么,有无寄托,等等。不过得先说一句,有些诗篇,求得背景有的对诗篇的审美有好处,有的则未必。举一个例子,《诗经·国风》中有一首《静女》,曰:“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碞,隐蔽)而不见,搔首踟躇。”一般理解是一个姑娘在城角处等一位小伙子,小伙子来了,她却故意躲起来不让他找到。写年轻人的约会,情趣活泼。但清代方玉润在他的《诗经原始》中考证说,此诗不是写一般年轻人的爱情,而是卫宣公夺娶了儿媳妇后在城头与新欢相见。老灰耙和“爬灰”的猎物俩人之间一个“爱而不见”,一个“搔首踟躇”,岂不太叫人“闹心”了!所以尽管方氏之说未必没有道理(当然他也没有一定如此的证据),但人们解释此诗,大多不采纳他的意见。此无他,其解释太煞风景也!

那《蒹葭》又如何呢?如果预先告诉读者说,这首诗表现的是牛郎、织女的传说,想读者大概不会说笔者正在干着煮鹤焚琴的勾当吧。何以说《蒹葭》与牛郎、织女的传说有关呢?这还得从一段考古发现说起。《蒹葭》一篇载在《诗经》的《秦风》之中。秦地在今天的陕西境内,那里曾是西汉王朝统治中心所在的地方。在离西汉都城长安不远的西南方,汉武帝曾借助当时的水源条件,修建昆明池,以操练水军。对汉长安城及其附近文化积存丰富的旧址,新中国建立后,考古工作者曾不止一次地进行过考古发掘。特别值得一提的是1961年的发现。专家们在昆明池遗址发现了西汉遗物牵牛、织女的石像。须仔细说一说的是两件石像的具体位置。昆明池遗迹虽经两千年仍依稀可辨,它是一片面积约十平方公里的洼地。在靠近池址的北部有一片高地,是当年池中的岛屿,面积今天可容一个自然村落。据古代文献,西汉的豫章馆就曾矗立在这个岛屿上。而牵牛石像就在这个岛屿上,织女像则在它西边的昆明池遗址之外的不远处。汉代文人班固的《西都赋》和张衡的《西京赋》都提到过这两座石像,如“左牵牛而右织女”、“牵牛立其左,织女处其右”云云。对理解《蒹葭》特别有帮助的是牵牛、织女在当时是被昆明池水隔着的,也就是说他们曾是隔水相望的。

昆明池遗址公园内的牛郎织女巨型雕塑

这是汉代的情况。问题是,《蒹葭》一般认为是春秋时秦国的诗,如果汉代石像所显示的内涵也对说明此诗有效,那怎么也得证明,汉代的石像循的是前朝旧制。考虑到秦国袭的是西周故土,问题就又变成秦地是否还有西周旧制的话题。牵牛、织女隔水相望这一点,让我们在考虑前代旧制时,无可犹豫地想到了文献中反复出现的周代辟雍。这是一个集古代宗教、行政、教育等为一体的礼乐性场所,显著特点之一是四面环水、中间一片高地上有灵台等典礼用的建筑——昆明池中的那块高地就很可注意了。从有关文献的记录看,周王室东迁后,辟雍并未完全荒废。证据在《左传》之中。《左传》记载秦穆公与晋国打仗,俘虏了晋国君主,就把他关在灵台上,缘由很简单,四面环水的灵台囚徒逃跑不易;这跟后来的西太后把光绪皇帝幽禁在瀛台上用意是一样的。由此可知,西周的辟雍秦国时仍在那里。顺次就说到了汉代昆明池的建造。开凿昆明池时,人们从水底挖出不少黑灰泥,当时人不知其来历,实际就是周代辟雍的遗留物。也就是说,昆明池是在西周辟雍的基础上扩建的,这一点笔者有专文讨论。

接着的问题是,周代的辟雍与牵牛、织女有什么关联呢?古人有一种信念,就是相信世上的人特别是大人物,都有天上的星宿与之相应,《三国志演义》里说诸葛亮命丧五丈原之前,先有流星落地,就是这一信念的表现。这种信念起于何时不得而知,可以肯定的是,西周时不仅有了人是星辰变的说法,而且牵牛、织女的传说也早就广为熟知了。《诗经》中的《小雅》绝多是西周时期的作品,《小雅》中有《大东》一篇,作于西周晚期。诗人用“跂(读如顷,歪头貌)彼织女,终日七襄(穿梭);虽则七襄,不成报章(有纹理的布帛)”和“睆(耀眼)彼牵牛,不以服(负载)箱”来骂周人的德不称位,有名无实。牛郎、织女的传说我们一般自小听说,总是印象美好,《大东》篇这样挖苦牛、女,初看总觉着不对劲。后来知道此非无因而至,原来周人自认为他们在天上的出处与牵牛星有关,这在《国语》中有记载,说:“我姬氏出自天鼋及析木者,有建星及牵牛焉。”其中“建星”、“牵牛”而外,“天鼋”、“析木”都是星宿名称,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据古人的说法,“析木”就在天河旁边。在这段文字中,牵牛和天河都出来了,却没有织女。但据其他同时的文献,在天河的另一方,有一个星宿叫须女,她是由姜姓、任姓女子来为之守祀的。我们知道,姬姓与姜姓、任姓特别是姜姓,世代有着婚姻关系。原来牵牛和织女竟应对的是姬、姜两姓的婚配!

牵牛、织女是被天河隔绝着的。我们反回头看《蒹葭》,诗中人找寻其所怀的“伊人”,先是“溯洄从之”,再是“溯游从之”,顺着水流找不到,逆着水流还找不到,“伊人”总是“宛在水中央”,也就是说无论怀人者走到水的哪里,“伊人”总被水包围着隔离着,她是兜绕圈子地望而难即。这情形正好与古代辟雍的四面环水应景。

《蒹葭》这首诗写得好,可说到她究竟在表达什么,就众说纷纭了。我们现在知道,诗歌实际是在模拟着“那隔河的牛、女”写情,或者说是在为牵牛、织女抒发着望穿秋水的深情。你说她是爱情诗,固然可以;但却是发生在两位星宿之间的。如果你仍认为诗有寄托,那也得以牵牛、织女为线索去考虑。天上的事情,总是特别能启人神思。此诗写得好,当与牛郎、织女的天上传说以及人们仰望天空总不免神思遐想、驰情入幻有关吧。

本文刊于《文史知识》2001年第8期

来源:文史知识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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