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方舟与白鸽:普鲁斯特影像集》由译林出版社出版。本书作者帕特里西亚·芒特,是普鲁斯特的曾侄孙女,其祖母是普鲁斯特的弟弟罗伯特的女儿,也是普鲁斯特家族最后一个曾见到普鲁斯特的人。帕特里西亚·芒特在文学氛围浓厚的环境中长大,自小被书籍和普鲁斯特的旧照片拥围,每年随父母参加马塞尔·普鲁斯特文学奖的颁奖仪式,这些浸透于骨髓里的文化遗产,让她在本书中打开思路,引领读者一起追忆那个不曾被人了解的普鲁斯特的形象。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在很长一段时期里,我都是早早就躺下了”这个句子,无可争辩是法国文学中最为著名的佳句之一。我在清晨常常进行这般思考:怎样以不同的方式来回顾我这位亲爱的“马塞尔大伯”?
书写普鲁斯特似乎是个不切实际之举:拥有普鲁斯特这个姓氏是个特权,令人骄傲,但也负有一份责任。然而我意识到落在自己身上的回忆义务,也有一丝合情合理的忧虑,想到要向读者讲述我家的知名前辈,不免心生怯意。我首先得淡化这项功课的悲剧色彩。说到底,不就是到我的童年记忆里进行挖掘吗?不就是重新沉浸到我家族的记忆中吗?也可以说,不就是再去品尝一下马德莱娜蛋糕吗?
作为19世纪的伟大作家,普鲁斯特常常被描绘成巴黎的浪荡公子,继承了母亲的犹太血统,身体弱不禁风,还有点神经质。而且正如众所周知的,马塞尔·普鲁斯特没有子嗣……于是人们常常感到惊讶,我怎么会是他的后代。其实他是我祖母的大伯。
我在一个文学氛围浓厚的环境中长大。一直以来,书籍和旧照片繁星般布满我家的天地。当我祖母苏姬·芒特-普鲁斯特去世时,我才十一岁。祖母是马塞尔的弟弟罗伯特的独生女,她是最后一位曾经见过这位作家的人。因此我的记忆,读者们可以想象,还是相当模糊的。但是我永远忘不了那个十分豪华的客厅,显而易见,那可不是把玩工艺品和绘画作品的地方……而且必须交代,我祖母本人从未当过“蛋糕奶奶”。房间正中央悬挂着普鲁斯特胸戴枙子花的那张著名肖像画,为雅克-爱弥儿·布朗什所作,如今收藏于奥赛博物馆。我精心保存了父母在这幅画前所拍的结婚照。它把我带进这一幸福的年代,每次放学后,我都要跑到厨房去找女管家,她会给我做许多令人难忘的蛋清奶油,只有她掌握着秘方。那是我的至爱。
但是某段情节显然区别于其他所有事件,因为它具有意外发现某件宝物的表象:这就是1986年的那一天,我们在蒙梭平原公寓的一个房间里,在那么多堆积如山的香奈尔牌旧衣服下,发现了经过校订的《女逃亡者》的打字原稿!这个尚未出版的版本于次年被奉献给广大读者。
我们家经常带孩子们去海边度假,我每年还要陪父母去参加马塞尔·普鲁斯特文学奖的颁奖仪式,就在卡布尔的大旅社,那也是奇特而又众多的“普鲁斯特”家庭不可绕开的聚会。我还能想起我身着那件必穿的海蓝色小套装,尤其会想起那些年迈的夫人们以亲密的方式捏我的面颊,似乎我的脸是橡胶做的,她们就像是笃信拜物教,非得碰一下圣物不可。我得说,普鲁斯特的后人正如“叙述者”本人一样,常常对物品予以极大的关注,我很快就明白了这一点。
在那些相当庄重的晚会上,我感到极度无聊:我那时还很年幼,不懂得这个博学者天地的密码。大人们倾听那催眠式的钢琴音乐会的热情——或许是凡德伊的奏鸣曲——有点超过我的理解力。顺着“巴尔贝克”大公寓的“鱼缸”看去,大海在玻璃窗外无限延伸……
然而也正是在这些时机中,我渐渐明白了一点,“我的大伯马塞尔”是个极其重要的人物。
在这般环境中长大是个特权,它会让你打开思路,走向文化和你周围的一切。同样,像我这样一位乖巧的年轻女子,身着经久不换的裙子,以永无休止的语句说话,除此之外又能干什么呢?
原因就是我姓普鲁斯特,人家自然而然会想象我必定遗传了他的写作天才。从初中开始,人家早就期待我已经读完《追忆似水年华》(以下有时简称《追忆》)。“怎么会?小姐,我在你这个年龄,早就通读了《追忆》!”我的一位语文老师急不可耐地说。
然而我的学业论文没有任何出众之处。而且回过头来看,我好后悔没有反驳这位老师,应该以貌似时髦的神情回复他,正像有些人一谈到我这位先祖时所采取的态度:“普鲁斯特不是要读,而是要一读再读。”……
“对某个形象的回忆不过是对某个时刻的后悔。”马塞尔如是写道。对我来说,也许有点后悔,甚至是一种缺失。那就是我没能像他那样驾驭文字,依靠文字的力量去回溯时光,去体验这个瞬间。我本该有了解他的那个时刻,像他那样毫不留情地咀嚼社交世界,和他一起谈天论地,围着一杯茶水而坐……或是一杯威士忌可乐。
眼前这本书,对我和对你们都一样,我希望它是一份请柬,以其美味唤醒一个时代或一个环境,普鲁斯特比任何其他同代人都更好地体现着那个时代。在他逝世九十周年之际,加之我们正准备庆祝《在斯万家这边》问世一百周年,我要感谢米蕾叶·纳杜雷尔教授,她以极大的热情去维护这团火焰。普鲁斯特在世时,有人曾经描述这团火焰摇曳不定,如今却以他的才华成为永不熄灭的烈焰。
作品选读
令人心碎的肖像
那年,画家冈达拉在战神广场展出了让·桑德伊的一幅肖像。亨利四世中学的同学们肯定认不出这位邋遢的同学。他总是不修边幅,头发蓬乱,污迹斑斑;要么神经兮兮,要么垂头丧气,举止虽夸张,却又不乏高雅;独处时目光炯炯有神,在人面前则羞羞答答,无地自容;他面色苍白,双眼疲惫,或是由于激动,或是由于困乏,或是情绪亢奋;凹陷的面颊上,立着一个偌大的鼻子,只有那双深邃的大眼,还流溢着某种优美,眼中时而闪着亮光,时而充满苦恼;这张不太端正而略显病态的脸,就长在这位优秀的年轻人身上。他优秀到似乎能在整个巴黎面前显摆,胆大妄为却不虚张声势;看他那双美丽的眼睛,修长而白净,恰似两颗新鲜的杏仁。那双眼睛既能容下万般思想,也能像现在一样毫无表情,就像一个深而无水的池塘;双颊饱满,红里透白,红润直插耳根,享用着卷曲发际的按摩;那头发乌黑柔软,光亮滑手,恰似出水时的水波下泻。一朵玫瑰别在绿色羊毛上衣的一角,一条印度轻面料领带模仿着孔雀羽眼。这些都来证明其面容的真相,光彩清新有如沐浴春风,若有所思之美胜于思想之美,还有幸福生活的精美。
雅克—爱弥儿·布朗什的著名肖像画现陈列于奥赛博物馆,它是马塞尔·普鲁斯特唯一的绘画表现作品。起初,1892年,这幅画是张全身肖像,然而画家对自己的作品挺不满意,于是就把油画给撕了。后人只抢救到了面孔,然而双手和身体下部都没了。这幅肖像曾经在不同的住所陪伴过普鲁斯特,他在写作让·桑德伊(见左文)的肖像时,这幅画大概就在眼前。
谁也比不上普鲁斯特,将其人格特征的线条描绘得如此惟妙惟肖,谁也比不上布朗什,画得如此巧夺天工,感情抒发与些许自嘲浑然一体。布朗什大概就是《追忆》中画家的原型之一,即埃尔斯蒂尔。这个人物也像布朗什一样,是位社交界肖像画家,也像他一样住在诺曼底,并且欣赏日本艺术。马奈及其画作《一捆芦笋》也出现在《追忆》里。布朗什在其《画家杂谈》中予以极大的关注,而普鲁斯特在该书的前言中也积极回应。
诺曼底的灵感
马塞尔·普鲁斯特的椭圆形照片,梳着平头,1892年摄于特鲁维尔,显示当时的诺曼底对于作者的重要性,也显示了其时代艺术界与知识界的意义。在“斯万之恋”中,斯万借用了这张照片中的某些特征:“……每天晚上,他把他那红棕色的头发梳上一梳,淡化一下其绿色眼睛的活泼生气,之后就挑上一朵花插在纽扣孔上。”这些特征又揉进了其模特夏尔·哈斯的特征。
保尔·拜尼埃尔所作的普鲁斯特像,将普鲁斯特表现在摇晃椅上,此画也作于同一时代,因为落款是“特鲁维尔,1892年8月29日”。前一年夏天,普鲁斯特曾经在特鲁维尔这位艺术家家中小住,就在弗莱芒庄园别墅,即书中拉斯普利埃的原型。1892年9月末,拜尼埃尔一家先是出租,然后又将房产出卖给富豪贺拉斯·德·朗多,即费纳利家的伯叔,并将该房产赠予费纳利家。为感谢普鲁斯特在转让过程中提供的便利,贺拉斯送给马塞尔一根豪华的拐杖。马塞尔继续造访弗莱芒庄园,拜访费纳利一家。前些年,普鲁斯特定期去奥斯当德这户人家小住。贺拉斯·德·费纳利在荷兰和法国从事金融行业,而他夫人则开办了一个文学沙龙。他是人物布洛克的原型。该家族令普鲁斯特赞叹不已,一方面是它的社会地位,另一方面是其女人们的美貌。海边的日子先于特鲁维尔的日子,熏陶了这位青年的敏感性: 他将在《让·桑德伊》中通过回忆来重温这段日子。
(《方舟与白鸽》[法]帕特里西亚·芒特-普鲁斯特、米蕾叶·纳杜雷尔/著,张新木/译,译林出版社2021年8月版)
来源:文学报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