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前做了40年保姆一直默默无闻,而在去世之后,她却因15万张摄影胶片而被称为“一位隐匿的摄影大师”。她,就是20世纪最为知名且最为神秘的摄影师之一薇薇安·迈尔。
在薇薇安·迈尔的作品中:街头场景、匿名的陌生人、孩子们的世界,以及她自己的形象是反反复复出现的主题。“寻找隐匿的天才:薇薇安·迈尔”正在今日美术馆展出,展览呈现了薇薇安·迈尔不同时期的自拍作品,共计83幅原片,通过这些作品呈现这位独立、矛盾、神秘、不一样的女摄影师的多维人生,同时也是她所处时代的浓缩。
今日美术馆馆长、联合策展人张然表示,这些照片既是薇薇安个人的写照,也映射了二战后蓬勃发展的美国大都市以及千千万万很少被影像记录的普通民众。与此同时,这些影像也成为探究薇薇安精神世界的线索。“镜中抑或是不规则平面中自观照的扭曲与变形,恰是她对自我探索的再现,充满幽默感与生命力,更是冷峻而疏远的反观与记录。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平凡的生活中,独立而平静的思考、置身事外的观察、自我关照的凝视与反思,从来都无比珍贵。薇薇安是一个孤独的奇才——亦是众生,亦是她们,亦是你我。”
在陈丹青看来,薇薇安·迈尔的作为是在反传播,她热爱摄影,但她不要给别人看。对她而言,照片只是“我”的,跟“我”有关,跟其他任何人没关系。“薇薇安·迈尔性格闭锁,但她喜欢摄影,她永远在观看。她从未试图分享,甚至大部分照片自己都没看过,唯一的快感就是1%秒按下快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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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小小的拍卖活动发现了薇薇安·迈尔
2007年的一天,芝加哥一家仓库举办了一场逾期寄存物拍卖会,就是这场普通之极的拍卖会,第一次出现了薇薇安·迈尔的名字。薇薇安·迈尔在这家仓库租有5个储物柜,按照公司规定,逾期30天未缴纳租金,公司有权处理客户储存的私人物品。于是,超时未付租金的迈尔的私人物品就进入了拍卖流程。
这些被拍卖的物品包括一个旅行箱和几百个盒子,里面装满了书刊、账单、文件、信笺,还有照片以及尚未冲洗的胶片。当时正在研究位于芝加哥西北部的波提吉公园一带特定历史的约翰·马卢夫参与了这次拍卖,他花了380美元拍下了最大的那箱底片。虽然拿回家后发现这些与自己在做的研究工作无关,而且自己也毫无摄影知识,但约翰·马卢夫还是被这些照片所震撼,他在网上查找“薇薇安·迈尔”,但是却一无所获。
约翰·马卢夫将一些照片扫描发到网上,网友们和他一样被照片所震撼,对这位神秘的摄影师越发好奇。
就在寻找薇薇安·迈尔的过程中,2009年的一天,约翰·马卢夫无意中发现了一个关于薇薇安·迈尔的讣告,联系之后他被告知,薇薇安·迈尔是登讣告的人的保姆。2009年年底,英国《独立报》刊登了《小妇人大摄影:一位法裔保姆镜头下的50年代的美国》,薇薇安·迈尔这个名字和她的摄影作品“横空出世”,人们为薇薇安·迈尔贴上了“天才摄影师”和“神秘保姆”的标签,媒体称她为“20世纪的凡·高”“与哈里·卡拉汉比肩的20世纪最伟大的摄影师”,甚至有人认为她的出现改写了美国摄影史。2015年,纪录片《寻找薇薇安·迈尔》获得了87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纪录片奖提名,这部纪录片更是给薇薇安·迈尔带来了众多摄影圈外的粉丝,就像《寻找薇薇安:从“神秘保姆”到“传奇摄影师”》一书的作者帕梅拉·班诺斯所说:“薇薇安·迈尔最忠实的拥护者,是那些对摄影历史知之甚少或以前对历史不感兴趣的人。迈尔的生平经历和摄影作品引得人浮想联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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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自拍又不是自拍一个孤独的奇才
没有证据表明薇薇安·迈尔学过摄影,但一份1930年的人口普查记录表明薇薇安的母亲和著名女肖像摄影师珍妮·贝特朗是好友,那年薇薇安曾与母亲和珍妮·贝特朗生活在一起。1930年的薇薇安·迈尔还只是个4岁的孩子,但人们认为迈尔爱上摄影,与珍妮·贝特朗有很大关系。
薇薇安·迈尔的母亲玛利亚是法国人,父亲查尔斯是奥地利人,两人于1919年5月11日结婚时,除了牧师、牧师太太和教堂的清洁工,没有家人在场。婚后父亲查尔斯埋怨母亲玛利亚不工作,不做家务;而玛利亚则指责查尔斯工作不努力,酗酒。孩子出生后所带来的负担,让查尔斯越来越暴躁,粗暴、酗酒,最后沦为赌徒。1926年,薇薇安·迈尔就生于这样的一个争吵不休的家庭。
1956年,住在芝加哥的根斯堡在报纸上刊登了找保姆的广告,薇薇安·迈尔应征到他们家照顾根斯堡的三个儿子,一直到1972年孩子们长大成人,薇薇安·迈尔才离开根斯堡家。这17年可以说是薇薇安·迈尔最为安稳的17年,根斯堡夫妇尊重她,孩子们喜欢她。薇薇安将专门留给她的厕所改成了暗房,不让任何人走进。
根斯堡家的孩子在20世纪90年代后期又重新联系上薇薇安·迈尔,他们为薇薇安·迈尔租了一个小公寓,2008年冬天,薇薇安滑了一跤并伤到头部,被送进了急诊室,根斯堡家的孩子后来让薇薇安住进了罗杰斯公园地区的一个疗养院,以便他们下班可以去看她。2009年,薇薇安·迈尔在这家疗养院病逝,根斯堡的孩子在《芝加哥论坛报》上发布了讣告,也正是这则讣告,让约翰·马卢夫找到了那些照片和底片的主人,让薇薇安·迈尔这位杰出的摄影师为世人了解。
在离开根斯堡家后,薇薇安·迈尔开始辗转于多个家庭做保姆,没有亲人的她也没有男友,没有结婚,没有孩子,陪伴她的只有照相机,而原生家庭显然对她的性格和摄影作品影响很大。
薇薇安拍摄各种各样的人,她拍下街边潦倒的醉汉,就像印象里酗酒父亲的翻版;她拍下街边孤独的中老年妇女,这或许就是对外祖母的回忆;她拍摄垃圾桶里的玩具、“隐形的”影子、运动场上的富家子弟以及替别人擦鞋的穷孩子,这些都有她隐匿人生的蛛丝马迹……她拍了一生,而这些摄影作品自然也成为她一生的缩影。
为了展示薇薇安·迈尔的传奇人生,今日美术馆此次全面呈现薇薇安·迈尔最迷人也是最复杂的“自拍系列”,筛选出隐藏她一生经历的人物肖像。
在谈及薇薇安·迈尔的精神世界,受邀担任此次展览总监的知名当代水墨艺术家彭薇坦言:“这次展览所有作品里都有薇薇安·迈尔自己。我觉得是自拍又不是自拍。她太孤立了,而这就是她要的孤立,她守护的孤立。借用墨西哥女艺术家弗里达的话:‘我画自己,因为我常孑然一身。’薇薇安拍自己,正是因为她孑然一身。”
对于薇薇安·迈尔的自拍,陈丹青有着自己的理解:“有人问我为什么画自画像,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自恋吗?不是,因为画画的人手痒,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模特,最简单就是画自己。薇薇安·迈尔更是这样。大家去街上拍照试试看,很难很难的,一万张里没一张可看。当她没有素材时,就拍自己,包括自己的影子。独孤的人常会下意识地面对镜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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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女性薇薇安实在是勇敢得不可思议
在纪录片《寻找薇薇安·迈尔》中,曾经与薇薇安·迈尔有过接触的人对她的评价最多的是“神秘”“怪异”“注重隐私”。
受访者回忆说,薇薇安·迈尔身材高大,她爱穿男士衬衫、大衣和靴子,戴着帽子,打扮得如同20世纪50年代苏联工人,走路时,更是大幅度摆动双手、大步快走,而不论到哪里,她的脖子上总挂着一个方形的禄莱双反相机。
薇薇安·迈尔的一生都保持神秘,纪录片《寻找薇薇安·迈尔》中一位受访者有些哀怨地说:“和她做了十年的朋友,你却发现对她一无所知。”
虽然相处了一段时间,但很多人对薇薇安·迈尔究竟是哪里人都搞不清楚。有人根据口音猜测她是澳大利亚人或者法国人,而事实上,薇薇安·迈尔却是出生于纽约,不知出于何种原因,薇薇安·迈尔对于外界始终保持着高度警惕,她不但捏造口音,还给自己编假名。
根斯堡家的三个儿子对于薇薇安充满感谢,虽然这位保姆言行举止有些怪,但对几个孩子很好,而且带着他们玩一些冒险游戏,“她让我们的生活变得丰盈。”而对于薇薇安的保姆工作,《寻找薇薇安·迈尔》中的几位受访者却颇有微词,有人说她经常带着孩子出门,但常常是走着走着她就拍照去了。一个曾经被照顾的孩子如今已经长大成人,她回忆说,一次警察还责怪他们几个孩子在外面乱跑,警告他们要跟好大人,“而事实是,这个大人把我们甩了。”
还有一次是薇薇安·迈尔照顾的一个小男孩出了车祸,在等待救护车的时候,薇薇安·迈尔十分淡定地拍摄男孩受伤的照片,完全看不出着急、担心,没有身为保姆所应承担的责任感。
薇薇安·迈尔还喜欢看报纸看新闻,对贫穷、种族、暴力等议题及社会底层尤为关注,她的屋里堆着很多报纸,一次有人拿走了几张,被她发现了十分生气。薇薇安·迈尔的作品中也能看出她有着强烈的“报纸情结”,她会拍摄报摊、报纸头条新闻和各种读报纸的人。
薇薇安·迈尔还会拿着录音笔去超市去街头采访人们对于新闻时事的看法,甚至还自己拍过一部DV《1972年芝加哥母婴命案》,走访案发现场的邻里,去殡仪馆采访。
无论是外貌还是内心,薇薇安·迈尔都显露出了强硬的个性,或许对她来说,除了摄影,没有什么可以走进她的内心。曾雇用薇薇安·迈尔的雷恩说:“她有自由的精神——这是你唯一可以用来形容她的方式。她对物质兴趣全无。”
美国著名的街头摄影师乔尔·迈耶罗维茨说:“第一次看到薇薇安作品的时候,还以为是男人拍的。它们朴实、刚毅、坚韧。在那些破旧不堪、治安不好的地方转悠拍片,作为女性薇薇安实在是勇敢得不可思议,同时她也很容易受到伤害。那时代没有人认为女人应该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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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一生就在一个个盒子里
1987年,薇薇安·迈尔到扎尔曼·尤西斯金家工作,扎尔曼是芝加哥大学的数学教授,太太凯伦是教科书编辑。他们面试薇薇安时,薇薇安·迈尔的要求是:“我必须要告诉你们我会带着我的一生来,而我的一生就在一个个盒子里。”
扎尔曼夫妇想着这个要求并不过分,因为他们家里有个大车库,可以存放两辆汽车,可是等薇薇安·迈尔来时,两人还是惊呆了,薇薇安带来了200多个大盒子。
薇薇安·迈尔热衷于收藏过去的事物:鞋子、衣服、小票、车票,也有一些自己录的磁带、影片,里面记录一些有趣的事和她的感受。
薇薇安·迈尔拍摄的底片约15万张,仅有不足5%是她在生前冲印的。在薇薇安·迈尔的作品中,街头、陌生人、孩子,以及个人肖像是主要拍摄内容,而所有的这些图像让本属于那个时代“隐形”阶层的人生,变得可见。“寻找隐匿的天才:薇薇安·迈尔”联合策展人安妮·莫林表示,薇薇安·迈尔的图像语言极为广泛,在自拍系列作品中展现出剪影式自我表达,以及清晰的个人肖像塑造。“如果说这些影像宣告了迈尔的存在,那或许是因为她本来是‘隐形的’,与众多相似社会环境中的人一样。60年代‘美国梦’盛行开来,在全速跃进的美国经济、社会以及政治中达到顶峰。那里曾是充满可能的机会之地,而社会底层的工人,被遗忘、被边缘化的人,在美国梦中并未获得一席之地。当薇薇安·迈尔拍摄自己,在照片中或留下几乎无法识别的线索,或占据全部画面,都是对于她所处条件的抵抗。同样,她在纽约或芝加哥街头拍摄的人,在这个意味上也变为一种自拍像。她只拍摄和她一样同属社会无形的边缘的群体。”
为让观众更好地理解薇薇安·迈尔的身份特点和特定的时代,此次展览在展陈空间中特别复原了一个类似薇薇安·迈尔在老雇主阿夫龙·根斯堡家的洗手间,被薇薇安·迈尔用作冲洗胶片暗房空间。同时,展览借由镜子与影子的视觉,唤起观众对薇薇安·迈尔所处时代社会语境的理解,以及薇薇安·迈尔以聚焦平民生活的方式不断寻找自我的历程。薇薇安·迈尔关心社会,她既是自身画像的记录者,也是平凡生活写照的在场者——她拍摄自己与同时代那些处于底层的、“隐形”般的存在。
薇薇安·迈尔的一生是孤独的,或许也因此,她才会有大量的自拍照。女性艺术评论人伊丽莎白·艾薇登表示:“我感觉到隐藏在薇薇安·迈尔自拍像里面的她的那些影子。在一些古老的文明中,一个人的影子暗示着他的自我分身。研究薇薇安·迈尔的自拍肖像,可以感觉到包含其中的一种潜在的坚定不移态度。只有通过专注于摄影活动——行走、观看、拍摄、旅行——薇薇安·迈尔才能从一贯处于的紧张状态中舒缓宽慰下来,就好像她一直不断地对自己说,她只能不停地持续移动拍照。”
如今人们通过薇薇安·迈尔的作品,去理解她去感知那个时代,人们对薇薇安·迈尔推崇备至,用着最华丽的词汇去评价她的摄影作品,而这些对于薇薇安·迈尔本人来说,或许并不重要。薇薇安·迈尔留下的资料中有段录音,她是这样说的:“我们得为他人腾出地方来。就像个转盘,你登场,你走到终点,而别人也有机会走到终点,如此反复,另一拨人再登场。太阳底下无新事。”
供图/今日美术馆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张嘉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