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迟到却短暂的“开学季”之后,曾是疫情风暴中心的武汉,即将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汹涌毕业潮。
6月8日起,湖北各高校陆续安排毕业年级错峰自愿返校。武汉现有各类高等院校83所,是中国在校大学生数量最多的城市。今年武汉将有31.7万名应届高校毕业生,较去年增长9.3%,毕业生人数规模创历史新高。
武汉从2017年开始实施“百万大学生留汉就业创业工程”,确保5年留住100万大学生,今年是工程实施的第四年。虽然经济遭受疫情重创,武汉仍立下“军令状”,力保今年留汉就业创业大学生不低于25万人。
对今年的武汉而言,解决应届毕业生就业是一场艰苦的攻坚战。岗位供给减少,学生就业意愿低迷,一些专业遭遇就业“滑铁卢”;更大的挑战来自于武汉中小微企业面临着复工之后无工可复的困境,作为大学生就业最大的“蓄水池”,如何让中小企业活下去,渡过难关,成为破局的关键。
风暴中心余波未平
在武汉疫情最严峻的2月,分管就业工作的武汉交通职业技术学院交通管理与服务学院副院长廖莎,就开始为旅游和酒店管理两个专业的学生就业悬着一颗心。
作为疫情风暴中心的武汉,旅游、餐饮、酒店、航空等行业先后进入寒冬,城市的停摆给相关行业带来的震荡至今余波难平。4月8日,武汉解封。廖莎开始和学院的校企合作单位频繁沟通,了解企业复工复产的情况,以便摸清今年企业的人才需求。一个多月的沟通,让廖莎意识到不少行业仍处在“元气大伤”的阶段。
武汉一家经济型连锁酒店是校企合作单位之一,廖莎在与酒店人事经理沟通过程中了解到,酒店的客流仍未恢复,人员裁减严重。例如,原先一家连锁分店需要30人规模的运营团队,如今已经压缩到七八个人,而今年的新员工招聘计划处于停滞状态。
在武汉,旅游业同样是惨淡经营。木兰花乡景区位于武汉市黄陂区,景区主打“乡村游”。自景区4月10日开园以来,每日游客量为2000人次左右,不及往年同期的十分之一。景区办公室主任江珊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在预判今年上半年市场很难复苏之后,景区的目标定为求稳、求活。目前,景区有160名员工,每月人力成本在70万元左右。
景区巨大的生存压力影响到了招聘端,今年,与景区用工需求相对口的旅游专业应届生的招聘也基本陷入停顿。武汉学知研学旅行是一家文旅跨界的公司,除了旅行社业务,还有一家在建的景区。该公司负责人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目前公司相关业绩复苏不佳,需要等行业回暖后,再考虑相应的招聘计划。
今年,武汉交通职业技术学院举行了5场大型招聘会,廖莎负责联系对接酒店和旅游专业的企业资源,结果发出去的邀请,得到的回应并不多。更让廖莎担忧的是,如果疫情出现反复,2020级毕业生就业问题尚未得到解决,2021级毕业生的就业压力又随之而来,形成“双峰叠加”。
从5月19日开始,中国旅游协会旅游教育分会举办了为期10天的全国旅游院校毕业生线上招聘会。参会的廖莎发现,大家普遍对疫情持续所带来的“双峰叠加”表示担忧。
岗位供给减少、需求减少,这是今年武汉各高校共同面对的难题。智联招聘发布的数据显示,2020年春季,武汉职位发布数同比下降73.9%,简历投递数同比下降82.5%。多位武汉高校的就业指导老师对《中国新闻周刊》指出,疫情对一些专业的就业影响巨大。
华中科技大学以工科见长,该校就业指导中心主任党瑞红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工科专业的整体就业情况较好,而文科类院系相关专业就业受疫情影响较大。中南财经政法大学就业指导中心主任温习对《中国新闻周刊》说,该校金融等专业就业受疫情冲击大,“学校的专业设置属于‘软科学’,不像理工科这样的‘硬科学’指标性强,整个就业都受到影响。”
智联招聘的一份报告显示,理工科学生对今年就业形势的预期要好于人文社科类学生,社科人文类、法学及经管类专业的毕业生认为今年就业形势“非常难”的人数比例超过了平均值。
此外,疫情的冲击使得毕业生就业“分层”现象更加明显。武汉市人才服务中心的一项调查显示,双一流大学就业的渠道比较畅通,就业率与往年同期大致持平。而普通本科院校和高职高专,特别是文科类专业就业难度增大。
6月20日,武汉大学参加毕业典礼的师生为新冠肺炎牺牲烈士和逝世同胞默哀。当日,武汉大学举行一场特殊毕业典礼,660名毕业生代表在现场拨穗正冠,未能到场的毕业生则通过观看5G直播方式“云”聚珞珈,共同见证自己的毕业盛典。图/中新
高校的“一号工程”
对于武汉的高校而言,更加棘手的是,如何提振毕业生普遍低迷的就业意愿。
戴中珣是武汉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的应届毕业生,原本出国深造的打算因为国外疫情的暴发而搁浅。戴中珣选择先就业,在投了50份简历之后,有两家企业向戴中珣发出了面试邀约。戴中珣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她只打算工作一年,所以对这份工作的期待值并不高。
武汉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新闻学专业今年有23名毕业生,据戴中珣了解,班里大多数同学都打算升学或出国,有就业意向的只是个位数。该院今年有176名本科毕业生,院辅导员李壮壮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目前尚有一半同学还在找工作。李壮壮发现今年打算考公务员的同学增多了,因为今年湖北省和武汉市公务员招录政策尚未发布,不少学生选择继续等待。
中南财经政法大学就业指导中心主任温习发现,今年就业难,其中一个难点是学生的求职心态调整不到位。由于疫情期间长时间居家生活,使得学生对求职产生无压感。加之今年研究生复试时间因疫情原因推迟,缩短了与下一次研究生招录的时间间隔,一些学生选择不找工作,继续考研。
华中科技大学就业指导中心主任党瑞红对此持相似观点。通过摸查,党瑞红发现,更多的本科生今年倾向于考研,很多家长也持鼓励和支持态度。但多位就业指导老师建议,毕业生应先就业再择业,不能以一种观望的态度来度过这段艰难的时期。
学生心态散漫,但学校很急。对于高校而言,毕业生的就业率是一条“硬杠杠”,难题必须克服。
武汉市交通职业技术学院副校长杨道远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学校把毕业生分为三级,分类施策。重点帮扶4类特殊群体学生,即贫困家庭学生、残疾学生、少数民族学生和零就业家庭学生。同时对学生就业采取包干制,每个专业的实习指导老师和辅导员都被分配负责若干个学生的就业,“包干到人”。
面对“最难就业季”,学院也开始转变就业指导方向,鼓励学生跨专业就业,学院的老师们也在积极联系江浙地区的企业资源。然而新的问题随之而来,武汉本地企业需求不旺,而学生们对外省市的工作岗位却反应冷淡。廖莎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武汉市交通职业技术学院以湖北生源为主,每年毕业生留汉就业的比例达到70%左右。学生不愿去外地就业,更加剧了解决就业问题的难度。
今年,武汉各高校都将学生就业工作列为“一号工程”。中南财经政法大学在校本级和各二级学院都设立了就业工作领导小组,这是多部门参与的协调机构。温习说,“因为疫情,所有部门在试着让这套机制运行更高效。”
针对企业岗位供给减少,武汉的高校纷纷发动教师拓展就业资源,希望通过开发更多的企业渠道来弥补岗位缺口。以武汉市交通职业技术学院为例,目前新开发就业企业81家,提供岗位数1177个。
武汉市人才服务中心党委书记、主任熊军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目前全国范围内为武汉毕业生提供了70万左右的工作岗位,其中20万个岗位是武汉企业提供的。熊军认为,从岗位供给数量来看,能够满足武汉地区应届毕业生的就业需求,但必须注意岗位供给的结构性失衡问题,即岗位与毕业生不匹配的问题。
25万是一个保底的数字
2017年,武汉启动实施了“百万大学生留汉创业就业计划”,确保5年留住100万大学生,并将此项工作作为党政“一把手工程”来抓。疫情冲击之下,今年武汉“百万大学生留汉”工程是否还能延续,备受关注。
4月中旬,武汉市召开了招才引智的专题工作会议,会议提出确保今年留汉大学生超过25万人。武汉市委组织部副部长、招才局常务副局长孙志军告诉《中国新闻周刊》,25万是一个保底的数字。
这个数字意味着武汉今年将要新增25万个就业岗位。这既是目标,也是对相关部门考核的核心指标。为了完成这一目标,武汉市成立了就业工作领导小组,按照部门的职责,对目标任务进行了分解,并打出了一套政策组合拳。
4月16日,武汉市政府印发了《关于应对新冠肺炎疫情影响做好高校毕业生留汉就业创业工作的通知》,在政策层面进行“加码”,从鼓励企业吸纳就业、扩大招聘规模,到引导毕业生到基层就业等方面提出了一系列具体措施。
孙志军向《中国新闻周刊》透露,今年武汉市公务员、选调生、事业单位的招录规模都将扩大。公务员的招聘人数有望达到1100名左右,为近三年来最高。去年同期,武汉市因为机构改革,公务员招录人数只有200多名。
武汉决策层计划在行政体系内,把未来一两年可用到的岗位资源尽可能地汇集起来,解决今年面临的就业难。例如,武汉实施社区工作者专项招聘计划,在今明两年,按照现有社区规模,每个社区补充1~2名高校毕业生,今年社区工作者专项招聘人数将超过1500人。
此外,武汉还将在医疗卫生、教育等智力密集型行业,扩大招聘规模。在孙志军看来,这类就业在行政体系里比较容易解决,关键是把数据和标准理清楚。
武汉市对市属国有企业也设了招聘指标,要求市属国有企业从新增岗位中拿出不低于60%比例的岗位专门用于招聘应届高校毕业生,并不得随意毁约,不得将本单位实习期限作为招聘高校毕业生入职的前置条件。预估今年武汉市属国企能够提供1500~2000个岗位。
武汉市组织、人社等部门还与在汉央企和省属国有企业进行“碰头会”,动员企业拿出更多的岗位吸纳大学生就业。孙志军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在汉央企今年预计可提供2000~3000个工作岗位。
今年,武汉人才政策进一步升级。例如,武汉今年对所有在汉高校2020届毕业生给予每人1400元的一次性求职补贴。政策的升级意味着政府“真金白银”的投入也水涨船高,《中国新闻周刊》从武汉市招才局获悉,仅应届毕业生求职补贴一项就达15亿元。孙志军表示,武汉自2017年以来出台的针对大学生就业的相关政策,今年将继续执行。
在孙志军看来,解决大学生就业问题是一项系统工程,需要多方协力。武汉希望从平台、高校和社会力量“借力”,来聚集就业资源。此外,武汉还希望联系楚商联合会、武汉大学校友企业家联谊会等行业协会,发动企业家资源,针对在汉的高校毕业生提供更多的就业岗位。
武汉市招才局提供的数据显示,武汉目前已开展线上招聘活动100余场,共有1780家企业发布岗位超10万个,其中月薪5000元以上的达66501个。目前已收到简历81563份,大学生意向签约达15149人。
孙志军认为,武汉今年要留下25万大学生,任务虽艰巨,但还是有信心能完成。
信心很大一部分来自于武汉的支柱产业。汽车、光电信息、生物医药及医疗器械是武汉的三大支柱产业,武汉经济开发区和光谷都是相关支柱产业的集聚地。此前,一份针对武汉高校毕业生留汉工作影响因素的调查显示,留汉毕业生的专业主要分布在工科类,这意味着三大支柱产业对吸纳大学生就业扮演着“压舱石”的角色。
孙志军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武汉作为中国的汽车城,汽车及零配件的制造在产业体系中占较大比重,是吸纳大学生就业的主力军。
在武汉开发区内,以东风本田为龙头的整车企业恢复满产,同步带动了500多家零部件供应商复工复产。东风公司人力资源部副部长陈雪松此前透露,东风公司今年春季校园招聘,将以面向湖北地区高校为主,提供了近400人的应届毕业生岗位。
武汉东湖高新区被称为中国“光谷”。作为中国最大的光电子信息产业基地,园区聚集了多家光电子信息行业的“龙头企业”。TCL华星光电投资160亿,在武汉建立了国内首条6代LTPS显示面板生产线。公司HR陈洁娜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华星光电兼并和新建工厂释放了用人需求,今年对应届生的招聘需求与往年基本持平,约在1000人。
东湖高新区管委会招才局提供的资料显示,随着企业产能和用工需求不断释放,尤其是猿辅导、尚德机构、火花思维等“第二总部”企业进一步扩充在汉人员规模,高新区将持续对接企业用工需求,继续筹集发布不少于2万个岗位。
中小微蓄水池“浅了”
中小微企业是就业最大的容纳器,这在武汉是一个共识。一项数据显示,截至去年底,武汉拥有739000名小微企业老板,这些企业约占武汉企业总量的60%,提供了全市70%以上的就业岗位。武汉市人才服务中心党委书记、主任熊军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今年中小微企业的用工需求下降了30个百分点,“这导致吸纳学生就业的蓄水池就浅了。”
武汉微诚科技是一家做软件开发的小微企业,主要为机关事业单位做软件服务。受疫情影响,许多机关单位过“紧日子”,财政预算遭到缩减,使得公司不少项目被砍掉了。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赵晓昌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目前公司业务初步在恢复,但基本上处于前期的意向阶段,还没有落地。今年微诚科技有10人左右的招聘计划,但因为今年高校迟迟未开学,只能进行线上招聘,这使得公司对应聘者的选择余地不大。
铃空游戏今年同样有10个职位的招聘需求,然而今年的招聘比往年更难以开展。铃空游戏CEO罗翔宇对《中国新闻周刊》分析,因为疫情的影响,使得公司吸纳外地人才困难重重。往年,培训机构是招聘渠道之一,然而培训机构的关门歇业,使得相关的人才来源出现断档。
熊军认为,国企是解决大学生就业很稳定的渠道之一,但不能解决根本问题。在他看来,中小微企业,特别是视频、电玩游戏、服务业等初创型企业,吸纳就业的能力很强。今年,武汉不少中小微企业经营困难,这对吸纳大学生就业带来影响。
目前武汉的中小微企业虽已复工复产,但不少企业仍面临着市场回暖慢、业绩复苏乏力、现金流紧张等困境,一些小微企业在生死线上挣扎。为帮扶中小微企业,武汉市建立200亿元贷款额度的中小企业纾困专项资金,对符合条件的中小微企业提供一年期的无息贷款,近期又增加了200亿元,总额度达到了400亿元。
为鼓励和支持小微企业吸纳就业,武汉对吸纳劳动者就业的小微企业,按照每人1000元的标准给予一次性吸纳就业补贴,并给予相应的社会保险补贴。同时降低小微企业创业担保贷款的申请条件,对已发放的小微企业创业担保贷款,受疫情影响还款有困难的,可申请临时性延期偿还,并免收罚息。
在社保缴费方面,武汉市将企业社保费率降到16%,预计为企业减少三项社保缴费成本94亿元。疫情期间,用人单位可延期补缴社会保险费,今年2至6月预计延期和暂停总额达到126.51亿元。
武汉大学中国新民营经济研究中心主任罗知在今年4月下旬对武汉中小微企业享受政府优惠政策情况,进行了一次问卷调查。调查结果显示,优惠政策难以落实的主要原因是政策文件太多、太长,中小微企业难以消化;一些政策优惠对象不明确,企业无法对号入座;有的政策优惠幅度不大,交易成本却较高;而一些优惠政策设计初衷好,但在实际过程中由于操作问题,难以发挥作用。
罗知撰文建议,政府应尽可能在政策制定过程中将优惠政策分级分档,让企业可以对号入座;公布优惠政策的同时最好同步出台实施细则,执行流程也需要优化;一个优惠政策的制定,还需要考虑其他的配套措施。
《中国新闻周刊》2020年第23期
编辑/樊宏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