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鼓荡着慷慨凛冽的青春激情” 索南才让长篇小说《野色》出版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4-09-25 10:00

索南才让,是一位蒙古族作家,1985年出生于青海,这一名字的含义是富贵长寿。他自12岁开始离开学校,过着放牧的生活,21岁创作第一篇小说,开启文学之路。2022年,他凭借中篇小说《荒原上》拿下了第八届鲁迅文学奖,是青海省首位鲁迅文学奖得主,也是全国第一批85后鲁迅文学奖小说家。

上次见到索南才让,是在今年1月的阿那亚金山岭的活动上,他要大刀阔斧地删改2016年出版的长篇小说《野色失痕》,几乎等于重写一部长篇小说,为此深感痛苦。而金山岭幽静的氛围让他的进度增快了不少,闭关写作可以让他“努力地把生活中的一些浮沉和喧杂都摒弃在外,越写越踏实”。

9月4日,在北京再次见到索南才让,他的长篇小说《野色》已经出版,这部重写的小说早已与《野色失痕》是完全不同的作品。它采用双线并行的叙述结构,以草原上的牧民那仁及被其放牧的一头牛“小妖”的视角交错叙事,用一出草原奇幻寓言的方式,带读者体味一场心灵变形与精神游牧之旅。

索南才让不常出现在都市的活动。他总是喜欢回到那片草原之中,去生活,去创作,他甚至认为去和一头牛打交道要简单得多,不用产生太多的交流。在北京的短暂停留,索南才让畅谈了创作《野色》的心路历程和他在那片草原上的生活和感悟。

突然想试一把

心中的故事有着强烈的吸引力 一口气写完一万字

索南才让12岁走出学校,开始了放牧的生活。那段日子是在一片片的草场上度过的,营地、冬牧场、夏牧场……重复的生活让他感到枯燥难耐,而书籍的出现“拯救”了这位少年。索南才让阅读的第一本小说是《天龙八部》,“一头扎进书籍的大海,在里面漂泊,从此再也没有出来”。

而后几年,索南才让在放牧的空隙中偶尔外出务工,在草原与县城之间来回奔波。他挖过虫草,做过工人,当过保安、配菜生、铁路护路工、兽医,“这些工作锻炼了我的性格,磨砺了吃苦的精神”。许多年后,当索南才让成为作家再谈起曾经的生活时,他认为这些经历对创作产生了重大影响,让自己见识了各色人物,体验了不同的环境。

2006年,21岁的索南才让突然有一天“想试一把”,于是他一口气写完了短篇小说《沉溺》。这是他经过多年阅读经验之后,产生的创作冲动。“我心中的故事有着强烈的吸引力,不断刺激着我,让我手痒。”那天索南才让放牧回来,已接近黄昏,只吃了一点东西,伴随着他父亲睡觉的呼噜声,在冬牧场开始了创作。索南才让清楚地记得,当时自己并不知道要写什么,他看到旁边有一本鲁迅的书,于是在上面找到“沉溺”两个字,将其作为标题,他开始用一支铅笔把小说写在了他弟弟用过的作业本上,“一万字的小说用了半个下午和半个夜晚写出了初稿”。

《沉溺》讲述的是一个年轻人想要学着像城里人一样给自己过生日。他张罗了好长时间,叫上很多亲朋好友,在自己的牧场举办了一场生日宴会,之后他又去赛马,结果他被自己最心爱的马摔死。这篇小说很快在《金银滩文学》上刊发,索南才让自此开启了他的文学创作之路。当时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多年之后,他的小说会登上《收获》,甚至拿到鲁迅文学奖。

2022年,索南才让凭借中篇小说《荒原上》,获得了鲁迅文学奖、华语青年作家奖等文学奖项,成为青海首位鲁迅文学奖得主,也是全国第一批85后鲁迅文学奖小说家。

《荒原上》的故事起源于索南才让的真实经历。“一年冬天,我跟着村里的几个大人去山里的牧场灭鼠,两个多月的封闭生活就是一次‘荒原上’的经历。我想这就是那种非写不可的故事。”索南才让感慨道。这部小说围绕着终生与马相伴的牧民、追击偷猎者的巡山队等题材展开,反映了草原深处当代牧民们的真实生活,展现了时代高速发展给传统牧民性格、精神内涵以及生活习惯等带来的冲击和改变,构筑起一个独特的小说世界。鲁迅文学奖认为索南才让的小说展现了“鼓荡着慷慨凛冽的青春激情,多元一体的中华文化内在地指引着各民族人民的梦想”。

写小说的牧民

写得越来越多,我的生活每一年都在变

获得鲁迅文学奖之后,索南才让的生活有了变化,收获了荣誉,开始不停地参加活动,但是写作的状态也被随之改变,“完整的写作时间被冲散”。

“我总是想尽一切办法给自己提供一些完整的时间去创作。我每次去参加活动要说很多话,要跟很多不同的人说话,很累人。所以尽管认识了那么多朋友,但身体的疲乏也让我感到吃不消。”他曾感叹,在草原上面对许多牛羊时,不用进行深入的讨论和交流,只用简单地使用一个符号或者一个声音,它们就知道该干什么,什么问题立刻就能解决。

索南才让也曾在北京生活,在他看来,不论自己是离开草原走向都市,还是从他乡回到家乡的那片土地,他都是为了文学和写作。“我觉得我的选择是正确的。回到草原的这些年,我的创作心态产生的变化是有利于我创作的。我现在仍然认可我牧民的身份,在作家的身份之前,我永远是一个牧民。”索南才让讲道。

直到现在,索南才让没有断开在牧场的生活。尽管他现在居住在县城,但他依然有一个距离自己几十公里的牧场,偶尔回去看一下。“我现在没有羊群了,只有一些牛,交给我弟弟打理,草场也租给我弟弟了。”

提及自己的主业由放牧变为写作时,索南才让认为他的生活每年都处于变化之中。“我还真没有刻意要去改变。刚开始写的时候,我没想过要和我读的那些作家们见面,跟他们在一起谈论作品。但是随着写得越来越多之后,我的生活一年一年都在变,因为写作在变。刚开始我的主业是放牧,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主业成了写作,放牧成为副业之后,留给它的时间越来越少,我就卖牛卖羊,卖得越来越多,后来就成这样子。”

索南才让曾经在草原上生活和写作时,一般在早上六点之前起床,用半小时的时间去生火,先把房子暖起来,再写到八点,将羊群放出去。“再用半个小时把牛羊放出去就不用管了,回来再接着写,一般写到中午十二点。”而索南才让现在住在县城,不再每天早晨一睁眼就要先去忙牧场的事情,他会先到工作室,喝咖啡,吃鸡蛋,到八点开启一天的写作。

不同的环境让索南才让感知到创作也会因此产生细微的差别。“以前在冬牧场,阳光很好,我总是在阳台上戴着礼帽开始写作,这与我在县城的工作室里的状态是不同的。比如我在草原上写作,和我在海上当一名水手去写作,二者之间的作品风格肯定有差别。我开始逐渐感受这样的变化。”

决定推翻重写

不能把过去的遗憾重新再来一次

《野色失痕》是索南才让2016年出版的作品。当出版社在去年商议再版这部作品时,索南才让改变了计划,准备将他这部人生中首部长篇小说进行一次大刀阔斧的删改。

索南才让回忆起当年创作《野色失痕》的时光。“九年前,我在写这部小说时,驻扎在青海湖北岸的尕海岸边,我住在一个已经被晒成了青灰色的活动式帐篷里面,每天听着火车一辆辆地从后面掠过,永不停息。在这轰隆隆的滚动声和被风吹动的哗啦啦的浪花声中,我一边牧羊,一边写小说。那年,羊群数量骤然增多,我自己的牧场不够用,在外面租了好几个草场给羊群吃。这部小说的手稿也伴随着我,在各种大小不一、质量不一的草场之间来回地转移。”索南才让直言这部作品让自己写得很费劲,很痛苦,“要掐断着时不时奔涌出来的各种灵机一动和奇思妙想,不如此,怕这部小说永远也不会有写完的一天。”

索南才让不断反思着这一创作成果,他为自己没有把这部长篇小说写好深感遗憾,但他心里明白这部小说本来应该有何样貌。

“它从一开始就在我的心里面是有一个标准的,我明白我要写到什么样的程度才是自己想要达到的水准。但是,一个作家想的和写出来的肯定不是一个作品。往往是我想得很好,想的作品很优秀,但我写出来的时候却很平庸。所以,这是我当时的遗憾。我知道我还不能再把它进一步去推动、去修改、去重写,因为我的能力不能抵达到那里。我当时的想法和创作状态,只能完成到这样的水平了。”索南才让解释道。

于是,当再次面对这部作品时,索南才让在心中自问:“难道还要把过去的遗憾重新再来一次吗?”他的答案是否定的。短短十几秒之间,索南才让下定决心,要把《野色失痕》推翻重写,因此他放下了正在创作的另一部长篇小说,转而把精力投入到《野色失痕》上,将这部20万字的小说删至4万字,在此基础上又重写至12万字。

八个月的时间,从《野色失痕》到《野色》,已是两本不同的小说。“我把一个长篇小说写了两遍。我当时给自己的理由就是,这像是一个人的正面和他的背影。当一个人以正面朝着人们走去,那一定也会留下一个背影离人们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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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写一头牛

在它们的气场中,最能够冲击我的就是孤独

长篇小说《野色》采用了双线并行的叙述结构,以草原上的牧民及被其放牧的一头牛的第一人称视角交错叙事,书写了草原万物的生活状态与情感纠葛。

之所以选择一头牛作为主人公,是因为在索南才让的心中一直记得亲眼所见的画面。自他在12岁开始放牧的那一天起,每年都能够在夏牧场深山里面和秋牧场的平原上,看到独自行走的公牛。索南才让对这样的公牛非常好奇,他很想知道它在想什么,为什么要离开牛群,“它们那种很有智慧的样子一直在我脑海里”。

索南才让谈到自己观察牛群的体会时,认为当人们快要走近它时,就能感受到它的气场。“草原上的牦牛中,有些公牛不待在牛群里,它们总是独自走开,漫无目的地流浪,到这个牛群走一圈,又到一个山谷或河边待几天。它们一边反刍一边把眼睛瞪得大大的,有时候山谷里下大雨,雷电就劈在它们旁边,它们也一动不动,人从它们旁边经过它都不会看,它们的体型强壮到一定程度,就无所畏惧。在它们的气场中,最能够冲击我的就是孤独。我作为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说实话我当时并不了解什么是孤独。但在这些年里,我独自看到它们的时候,我会忧伤,我觉得那就是孤独。它的孤独让我忧伤了。”

直到2006年的秋天,索南才让终于找到了他要写的主人公。当时,索南才让在秋牧场时,清晨起来发现草原上大雾弥漫,当雾散开的时候,他看到草场里的河边有一大团黑乎乎的东西,走近才发现是一头公牛。“它是从山下走上来的,两个前蹄带着镣铐,遇到隔离牧场的铁丝网时,它直接冲断铁丝网走了出去,到河边时它身上已经挂着很长一段铁丝网,勒在肉里,走不动了。它不是家养的牦牛,它出现在那里是因为它是逃跑的种牛,野牦牛不愿意被圈养当种牛,没有繁衍后代的观念。桀骜不驯是野牛、野马等野生动物的天性,我站在它面前的时候,它就直直地看着前面,尽管它可能快要死了,但它依然在消化食物,淡定地站在那里。当时给我带来了巨大的冲击力。”索南才让描述道。

因此,索南才让认为自己不能只写一头牛到底怎么了,还要写它的主人跟着它,让一个有思想的牛和一个人“斗一斗”,想象着他们最后会发生些什么事情,索南才让开始写下这个故事。对比前后两版小说的不同,索南才让认为之前的版本没有把人物和公牛正在经历的状态推动起来。而现在的版本让索南才让感到开心,因为他在这一过程中,能够感受到这个人物在他的生活中的挣扎。“我不是小说和生活的裁决者,我是生活的参与者,我要生活在小说里面。这是我在写这部长篇小说时候,真正获得的一种体验。”

在完成《野色》后,索南才让感叹着短短个把月时间里,重复着写作这件事情,希望一切的努力都不是白费,希望这本书的命运能够坚韧,展现出它的生命力,走出自己的路。

供图/中信出版·大方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韩世容
编辑/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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