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读|吴钩:如梦繁华,如梦易醒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4-09-21 14:00

一些读过我文章的朋友都说我是“宋粉”,因为我的文章似乎都是“吹捧”宋朝历史。但熟悉我的朋友应该听过我的辩解:与其说我是“宋粉”,不如说我是“文明粉”。我并不是粉宋朝这个王朝,而是粉宋代中国所达到的文明成就。

关于宋代中国的文明成就,汉学界早已有论述。让我引述几位海外历史学者对宋代的评价吧——

法国汉学家谢和耐说:“十三世纪的中国,其现代化的程度是令人吃惊的:它独特的货币经济、纸钞、流通票据,高度发展的茶、盐企业,对外贸易的重要(丝绸、瓷器),各地出产的专业化等等。国家掌握了许多货物的买卖,经由专卖制度和间接税,获得了国库的主要收入。在人民日常生活方面,艺术、娱乐、制度、工艺技术各方面,中国是当时世界首屈一指的国家,其自豪足以认为世界其他各地皆为化外之邦。”

哈佛大学东亚研究所研究员黄仁宇说:“公元960年,宋代兴起,中国好像进入了现代,一种物质文化由此展开。货币之流通,较前普及。火药之发明,火焰器之使用,航海用之指南针,天文时钟,鼓风炉,水力纺织机,船只使用水密隔舱等,都于宋代出现。在11、12 世纪内,中国大城市里的生活程度可以与世界上任何其他城市比较而无逊色。”

美国孟菲斯大学教授孙隆基说:“在我们探讨宋朝是否世界‘近代化’的早春,仍得用西方‘近代化’的标准,例如:市场经济和货币经济的发达、都市化、政治的文官化、科技的新突破、思想与文化的世俗化、民族国家的成形,以及国际化,等等。这一组因素,宋代的中国似乎全部齐备,并且比西方提早五百年。”

但是,宋朝的文明成就又是易碎的,就如美梦容易被人叫醒一样。宋王朝经历过两次亡国恨,一次是“靖康之耻”,一次就是孙晓飞这本书要讲的“临安之降”。正因为发生了“靖康之耻”,宋室南迁,后人才将宋王朝三百余年分为北宋、南宋。当亲历的繁华被人打碎之后,宋人自己的感受也跟梦醒一样。

南宋初年,孟元老回首往事,怆然喟叹:“靖康丙午之明年,出京南来,避地江左,情绪牢落,渐入桑榆。暗想当年,节物风流,人情和美,但成怅恨。……古人有梦游华胥之国,其乐无涯者,仆今追念,回首怅然,岂非华胥之梦觉哉?”遂写了一部追忆北宋京师如梦繁华的《东京梦华录》。

百余年后,元军攻陷南宋临安,宋遗民吴自牧也说:“昔人卧一炊顷,而平生事业扬历皆遍,及觉则依然故吾,始知其为梦也,因谓之‘黄粱梦’。矧时异事殊,城池苑囿之富,风俗人物之盛,焉保其常如畴昔哉!缅怀往事,殆犹梦也。”又写了一部记述南宋临安如梦繁华的《梦粱录》。

我爱大宋的如梦繁华,所以又为这繁华如梦一般易醒而伤感。阅读孙晓飞的《临安之降》,仿佛重读《东京梦华录》与《梦粱录》,再次看见宋朝的“节物风流,人情和美”、“城池苑囿之富,风俗人物之盛”,看见它们在改朝易代中“零落成泥碾作尘”,不免有些“回首怅然”。

当然,孙晓飞不是孟元老,不是吴自牧,作为一名生活在现代社会的历史观察者,他应该不会为宋王朝的覆灭感到哀伤,《临安之降》也不是哀叹宋朝文明陨落的挽歌。

晓飞的本意是写一部宋元之际画家赵孟頫的传记,但晓飞并不满足于为赵孟頫个人立传,更想以一个人的命运观照一段大历史,因此,晓飞以独出心裁的视角与笔触,将赵孟頫放入历史纵深中,或者说,将宋元历史糅入赵孟頫的人生中。用晓飞的朋友张小锋先生的评语来说,本书“没有把笔墨单单聚焦在赵孟頫的一生上,而是用广角的镜头,介绍了影响或者说塑造赵孟頫的各种社会因素、各个历史人物、各个蜕变阶段。从湖州到临安再到大都,场景反复切换;从宋太宗到文天祥再到忽必烈,人物不断涌现,一部自北宋至元朝的历史画卷就此呈现”。可以说,这本《临安之降》视野之大,聚焦之细,可比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

也正因为如此别出心裁、以小见大的视角与写作手法,使得读者不但可以从本书中读到人物命运,还可以读到历史风云。《临安之降》虽然没有刻意去记述宋代的文明成就,但笔端自然而然已展现出宋朝的“城池苑囿之富,风俗人物之盛”;作者虽然不会如宋人那般对繁华的破碎生出“缅怀往事,殆犹梦也”的感慨,但“临安之降”的书名已不动声色宣告了如梦繁华的终结。

孙晓飞的笔触是冷静的,而我的阅读体验却是不冷静的。是为序,供一哂。

文/吴钩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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