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马兵:幽蓝之境的生命风景——《水手》论札
当代 2024-01-28 13:00

幽蓝之境的生命风景

——《水手》论札

文|马兵

雷默说在写作《水手》时“曾试图用不同的颜色来结构这部长篇,而来自太平洋深处的迷人气息确实一直萦绕在我周围,这是一种神秘莫测又令人心驰神往的氛围”,虽然小说并未如此呈现,但对色彩的敏感还是保留了下来,比如小说第一章“幽蓝”曾经以“深蓝”为题发表,“幽蓝”与“深蓝”一字之差,但却赋予大海更深沉、玄远、神秘和悲郁的气质,似也更符合主人公在横跨太平洋的两年漂泊中所领略到的别样人生况味。

讨论《水手》一定绕不开“海洋书写”,雷默也期待用这部作品为仍然谈不上丰盈的中国当代海洋文学贡献一份力量。四十多年前,以王蒙《海的梦》、邓刚《迷人的海》等为代表的一批小说,让作为特殊“风景”的大海成为新启蒙意识结构中的重要意象,启动一代人想象远方的热情,也包含一种与时代共振的现代性追求,被辽阔的大海疗愈,或者强劲地与大海相搏,这样两种写作实践以及它们的相互转化一直绵延于新时期到新世纪的海洋书写中。面对已成范式的写作传统,雷默是有取舍的:一方面,他从更广阔的世界海洋书写中汲取营养,转益多师,阅读《水手》的不同章节,会让人想起一些经典之作,比如皮埃尔·洛蒂的《冰岛渔夫》、显克微支的《灯塔看守人》、康拉德的《“水仙号”的黑水手》等;另一方面,他写以海为家的人却不把大海过分美化为崇高精神的原乡,他写与海的搏斗并不格外张扬水手们昂奋的生命意志,而是理解并尊重他们的疲惫乃至放纵,以去英雄主义的理解和丰富的细节写出海上谋生的肉体艰困和精神损耗,也写出了这些艰困与损耗之于个体成长并非负向的意义。

小说十二章大致可分成五个单元:王武之死、科斯特岛的停泊、钓鱿鱼、秘鲁之恋、归国之思。五个单元让叙事者见证了生离死别,相逢错过,各种接踵而来的“不确定性”给“我”上了最生动的人生之课。小说转入航行后,即加快叙事节奏。老水手王武甫一出场时,其人设很像是引领“我”的一个导师,是成长小说叙事中的核心角色,然而死亡迅即发生,在风暴之夜,王武舍命救回了“我”,狠狠地把“我”从对远航幼稚的想象中拉出来。然而,对“我”最大的触动还不是他的死亡和海葬,而是海员们迅速将注意力从一个人的死转到“鲨鱼宴”,“我惊讶地发现,王武已经从他们的脑海中提前消失了,而且消失得无影无踪”,风暴过后的大海变得“异常宁静”,“我”对大海的壮美和无情也终于有了一种宿命的感悟,一切就像康拉德在《生活与书信笔记》中曾写到的那样:“在诗歌和散文中,有那么多的省略号以它的伟大和神秘为主题,而这些人却从来没有深入了解过这片海或那片海。大海是不确定的、任意的、无特征的、狂暴的……它的宁静中有一种空虚,它的愤怒中有一种愚蠢,那是无尽的、无边的、执着的、徒劳的……哦,是的,魅力十足。”在科斯特岛,“我”还结识了纳古灯塔的看守人庄老头,他像规划一场盛宴那样规划自己的葬礼,老人的“慈祥和智慧”是因为见惯了风暴和死亡,本质上与那些王武死后转去讨论美食的水手没什么两样,人事的微茫更显得海洋的亘古如斯。这些之于“我”教诲的人,是大海给了他们终极的教诲。这不由让我们想到康拉德的墓碑上引用过的斯宾塞的几句诗:“劳累后的睡眠,暴风后的港口,战乱后的和平,生命后的死亡,这是最大的快乐。”

生命如此,爱情亦然。无论滞留在科斯特岛红灯区又和当地人结婚的镇江女人的经历,还是我在秘鲁码头与杨丹邂逅后发生的无果的恋情,抑或船长、大副,还有庄老头女儿各自充满隐痛的人生过往,没有一个有堪称圆满的收束。小说在讲述这些情感故事时,笔墨是粗线条的,并未展开过多抒情细腻的铺排,却兀自带有一种深沉的生命感思,那些对残缺情感的诘问和不驯最终在苍茫的海面上消散。小说在每一段情感的故事之后,都会有一段对海的风景描写,比如与杨丹分别后,“我不记得是怎么从他们家走出来的,大街上所有的东西在我眼中都恍惚变形。这之后,我回到了海上,只是在黄昏来临的时候,我经常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钦博塔的海塘堤坝,金色的天空和大海旁边,成片的芦苇在风中摇曳,如同整个世界都撒上了金粉”。大海容留了生命体验中美与痛的种种矛盾,并对它们一视同仁,而大海这种与主体情感结构高度关联的“风景”的频频呈现正见证了一个具有“内面性”的水手蜕变成长的全过程。

小说的结尾也是饶有意味的。远航的轮船即将报废,水手们在大副的带领下重聚港口,船舶报废场“到处都是铁锈,有的铁锈从船体的油漆剥落处挂下来,像船的眼泪”,“我们”的船被气割机拆卸得七零八乱,就在那一刻,船长“悲怆而倔强”的身影也定格下所有水手们的不舍。在回去的路上,车子要经过一段海底隧道,时间变得沉滞,一直到阳光重新透过车窗,仿佛是“从时间的无情流逝中,从生命的短暂阶段中,攫取片刻的勇气”,然后在所有人的眼前举起“被拯救的碎片”。成为一名水手意味着什么,那就是以海为维度不断调控自我对世界和生活的认识,是知觉时间和空间的海洋化重构。一艘船就是一座浮城,也是水手们的一座围城,他们的生命风景摇曳在出海与返回之间,在悬浮与沉实之间,在漂泊和定居之间,在无望与等待之间,在恐惧与勇毅之间,在生与死之间,在虚无与充盈之间,在倦怠与倔强之间。

本刊特约评论

马兵,山东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20世纪中国文学史观与新世纪文学热点的教学和研究。出版有《通向“异”的行旅》《故事,重新开始了》《北村论》等,主编有《锋芒文丛》等。曾获泰山文艺奖、《上海文学》奖、万松浦文学奖等。中国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济南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

编辑/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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