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浩江的妻子叫玛莎,研究人类遗传学的博士。但当田浩江跟纽约大都会歌剧院签了长约之后,她放弃了自己的专业跟着歌唱家唱游世界。玛莎是香港人,却拿手“北京烤鸭”,在纽约、佛罗伦萨、科隆,马耳他的戈佐岛……玛莎随身的烤鸭架总是为丈夫的朋友与同事奉献一只又一只香脆美味的烤鸭。一开始他们还算着烤鸭的数量,当这个数字超过2040只时,他们数不下去了……三十年歌剧生涯,几千只烤鸭,有一次大都会歌剧院的艺术主管对田浩江说:“你以为你一直在这里有合同,是因为你唱得好?错了,全是因为我们想吃玛莎做的饭!”
翟永明如此评价舞台上的田浩江——“他集歌剧演员、流行歌手、话剧演员、脱口秀演员于一身,神奇地将这一幕独角戏演绎得活色生香。”田浩江的唱游故事确实有着脱口秀稿子的特色,一个段子接一个段子,一个反转接一个反转。如果他愿意,脱口秀大会应该有这位首个与大都会歌剧院签约超过二十年的中国演员一席之地。
歌剧之于我,之于大多数读者,都是一块神秘之地。戏里戏外,城里城外,这块神秘的领域不缺段子,但不是行内人,谁能讲好这些轶事呢?有着绕梁三日好嗓子的演员,又有几个能将歌剧界的故事讲得娓娓动听达到脱口秀的水准呢?《角斗场的〈图兰朵〉》做到了。
目下时兴谈“跨界”“出圈”,语词愈热,越说明实践不易。尤其是那些本身就拥有技术含量的门类。很多行内人陷入一种误区——或许是有意也未可知——喜欢“拽词儿”。(这个星期我已经听见三个行当的人跟我大谈“颗粒感”了。用钱钟书的比喻,多少有点儿像“牙缝里的肉丝”。)其实跨界出圈的要义,是在从深奥的内容中剥取常识与常情,不以知识与名词,而是以立场与情绪引发共鸣。同样是讲金融梗职场梗伦理梗,有的脱口秀演员能爆场,有的能冷场,区别即在于此。
您不懂歌剧?好,没关系,我要讲的不是歌剧的技法与源流。我要讲的是一个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尽管他们被称为大师)、一个一个跌宕起伏的故事(尽管不会发生在平常生活中)。田浩江北京大院出身,从一个锅炉厂工人一路向着梦想,去国十年之后,终于用歌声赢得了职业、婚姻与名声。这本身是一个很励志的故事。但是脱口秀观众不想听励志,他们要听的是辉煌背后的“难”“怪”“蠢”“坏”,比如总有合约是因为妻子的烤鸭好吃;帕瓦罗蒂每场总要带一个弯曲的旧钉子上台;多明戈上台前必须先穿左脚鞋后穿右脚鞋,蒙特卡洛三大男高音演唱会前15个小时,他还在波恩深夜的土耳其咖啡馆里抽雪茄喝葡萄酒;俄国导演尤拉用“像个共产党员”来教导演员们表现出悲壮不屈……谁还会觉得这是舞台上、CD里可望不可及的大师呢?更可乐的是闻名世界的阿根廷科隆大剧院,管理混乱,磨洋工,一排练长达十几个小时,合唱队员冲着加班费毫无怨言,反正一喊休息就去喝咖啡,抽烟……老鼠把《浮士德》的布景咬坏了一半,剧场管理方不得不放猫捕鼠,结果喵星人大繁殖,100多只猫让后台臭气熏天,演员张不开口……但科隆大剧院是阿根廷人的骄傲,谁在乎猫和老鼠呢?
有关于歌剧演唱的技巧阐述吗?有,但决不欺负人。成名多年的男低音田浩江,仍然希望找寻意大利歌剧里的“美声老味道”。他成了佛罗伦萨声乐老师法兰克的学生。看他描述跟法兰克学习的心得,一点儿都不拒人门外,谁都能懂——“他呼吸方式给我最实际的启发,就是‘自然’。歌唱时的吸气其实很重要,不能多也不能少,吸到就够,自然地吸气就不会堵在胸部,不会挤到喉部,也不会撑到肚子。坐在呼吸上的声音应该就是平稳的,不会摇,不会抖,自然地流动。”“坐在呼吸上的声音”是平凡汉语的传神,难怪人家问田浩江:“中国人?纯的?”他敢骄傲地回答:“纯的!”
田浩江让人艳羡的不是他的歌喉与技巧,那是祖师爷赏饭吃+自个儿努力。让人羡慕的是他的位置、他的履历、他与大师们同台,与世界各地的音乐人们共事、与虔诚的甚至只能买站票的歌剧迷们交流。他就像当年的吟游诗人,走过一个个城邦,人们为他着迷,忽略了他来自何方、身为何物。而田浩江一一记录下所闻所见,就为困守一隅的祖国读者打开一道低垂的幕布。
翟永明说得对,田浩江多年艺术人生,他的文笔借鉴于戏剧者良多。我读完《角斗场的〈图兰朵〉》,出去绕着北京青年报社和团结湖走了一圈,纷繁细节中最豁亮的两个场景,一是“911”四年前,田在双子大厦的麦当劳里,听邻座一位黑女子一边高唱《蝴蝶夫人》里的名段《晴朗的一天》,一边数着一天辛苦要来的硬币,像一座小山样的硬币;一是来回花三个小时从新泽西来听大都会歌剧的中国台湾籍叫罗姗娜的化学实验员,她哭着离开纽约,再也没有回来,因为她钟爱的大都会歌剧院居然用上了麦克风!“歌剧不能这样的,不对的,怎么能用扩音呢!大都会完了,最真实的声音完全没了!我再也不会来看歌剧了!”这两位女性的热爱让人动容,让虽是外行的我也赞同:即使满是熏人的猫尿与咬坏的布景,大剧院仍然是满载文化的骄傲。
2022-09-16
文/杨早(作家)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