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该如何记忆过去,又该如何从过去中展望未来的可能性?这或许是萦绕人类心头诸多问题的其中之一。或许正是同样的问题驱动着埃里克·霍布斯鲍姆到全球各地,面对不同听众发表演讲,探讨他对20世纪的观察,以及对21世纪的担忧。在两个世纪里,帝国“衰落”、全球化“兴起”,这双重历史进程已经带来了什么,还将带来什么?这便是他对自己、同时也是对身处其中的所有人的提问。
历史学家看似承担了解答这一问题的重担,但正如霍布斯鲍姆在书中所言,历史学家所能做的其实十分有限。在《论帝国:美国、战争和世界霸权》中,霍布斯鲍姆并没有试图给出对时代的预言,亦不曾发出种种惊人之论——他甚至屡屡对这种做法表示担忧。他反倒自嘲是一位既要说服、又要阐述的一位“好为人师”的作者。以他为镜,可以看到,历史学家,或者广义的文化研究者,在其自身研究领域之内更普遍或者更熟悉的思考方式只是记录、阐释甚至退开——而不是直接地进行解释、评价甚至是预言,他们将对不同时代的观察与共情同时呈现到这个时代的思考之中,提醒我们:在面对可能的未来时,我们并不孤单。
霍布斯鲍姆是英国著名的左派史家,从大学起一直活跃于大不列颠共产党,直至该党解散。他关于“长19世纪”与“短20世纪”的历史书写“年代四部曲”也为国内历史读者耳熟能详。他的一生是“短20世纪”的一生。他1917年出生于埃及,1931年徙居柏林,后因希特勒掌权前往英国。在剑桥大学获得历史学位后,他在伦敦大学伯贝克学院担任讲师,后升至教授,退休后任教于纽约新社会研究学院,此后担任伯贝克学院校长直至过世。霍布斯鲍姆的左翼身份使他的学术生涯受困重重,马修·沃尔瑟就此评论道:霍布斯鲍姆的智慧与博学无可否认,但只有在50年或100年后,才可能抛开他的政治背景来阅读他。但左翼身份也给予他学术关注的底色,对于20世纪的劳工、叛乱、民族主义与社会主义等问题,他的研究都颇具影响力。
《论帝国:美国、战争和世界霸权》是霍布斯鲍姆的晚年文集。收录了霍布斯鲍姆在2000—2006年间关于战争、霸权、帝国与帝国主义、民族主义的现状,以及公共暴力与恐怖的转型等五个主题所发表的一系列论文与讲稿。
尽管霍布斯鲍姆强调,自己没有义务给读者提供关于这两个世纪的答案,但霍氏的许多担忧异常准确。比如他对暴力与恐怖主义问题的分析,他似乎想说,恐怖主义实际造成的死亡并没有多少,反倒是它激起的恐惧和以反恐为名施行的“反恐战争”对日常生活的干扰更为严重。在经历了西方公共行为去暴力化进程后,现代西方政治一味地避免和逃避暴力、喊口号式地反对暴力,但这反而使得暴力本身、战争本身变成了另一种恐怖主义,成为一种为达成政治目的所使用的间接手段。在这本书中,霍布斯鲍姆体现了他作为左翼学人务实的一面。他的立场一直是让读者正视现实,为可能的现实做准备,避免恐惧带来的幻象,同时规避修辞带来的幻觉。
霍布斯鲍姆亲历了帝国的年代,他很清楚在帝国的年代,人类取得了怎样的成就:国际市场、大众政治、女性解放、科学与艺术的新形式。但繁荣之下隐藏的一切也使他对帝国与帝国主义极为警惕。这部分是因为对帝国事业与帝国理想本身的敌意,也是基于对领导者自大狂的职业病的合理怀疑。就如马克思所说,要打碎锁链必须要扫清锁链上的花朵,要摧毁帝国的事业,就要首先击碎对帝国的迷醉。当论及美国能否成为下一个世界霸权时,他不无嘲讽地说,有人认为拥护帝国的最好理由是拥护帝国所带来的秩序。这当然不免使得一些人在面对混乱未决的未来时,追忆帝国时期所谓的和平,但帝国并不是前方的出路,反而是笼罩前路的阴影之一。帝国缔造了上个世纪的一切成果,也酿成了上个世纪的整杯毒酒。同时,尽管实体的帝国烟消云散了,但帝国的原则仍躲藏在现代政治的幕布之后,延续着权谋与危机的戏码。
在我自己的成长过程中,全球化似乎是不可回避的关键词,可就在差不多同时,世界另一端的霍布斯鲍姆就已经对全球化提出了三重忧虑。首先,尽管自由市场全球化带来了全球发展,但并没有减少国家与国际的社会不平等;其次,这种不平等的延续瓦解了人们对全球化的讴歌,人们对全球化的看法越来越两极分化;第三,全球化造成了巨大的政治和文化影响,带来的政治阻力可能反过来影响全球化的进程本身。
遗憾的是,我们当前所面临的现实并没有多少消解他的担忧。总的来说,全球化带来的当然是流通与开放,但同时,它加剧了地区间与国家内的紧张、不平衡与冲突。或许,在霍布斯鲍姆的眼中,人们欢欣鼓舞的全球化狂潮已经在名为政治的礁石的撕扯下失去了声势,只是它最终的落幕还需要一些时间。
时至今日,我们应当如何阅读这本书?最好的方式绝非是笃信霍布斯鲍姆在书中所作的一切“预言”,哪怕其中的一些与现实看似相符。作为读者,我们应当反复牢记:这本书基于2000—2006年间霍布斯鲍姆独特的关注。霍布斯鲍姆绝非预言家,他至少没有预见到这样一个现实,即民族国家的复兴。在书中,霍布斯鲍姆称,民族国家的合法性正在减弱,它能对公民提出的要求将要日益减少,经济的流动、科技的发展逃脱了国家的牢笼,自由资本主义的逻辑侵蚀着政治的权柄。但事实上,政治正重新成为主导人类生活的核心领域。我们需要认识到这一变化的结果,而不仅仅是站在霍布斯鲍姆的立场上担忧民族国家的衰落带来的暴力的复现。
阅读此书时,我常觉得是在从未去过的阁楼探险。尽管它叙述的年代离我极近,但我却对此极为陌生。好在霍布斯鲍姆以其对材料丰富的掌控、对观点紧密的推演弥补了我知识上的严重不足,使昏暗的阁楼灯火通明。不过,像我一样的读者或许不会乖乖沿着灯火照亮的道路前进,而是转头探索霍氏的立场与自身观点的交错之处,因而阅读本书的过程既像是学习,也像是争论。幸运的是,霍布斯鲍姆是一位既想阐释又想说服的作者,亦师亦友间,在灯火未明处倒也收获颇丰。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在书中,霍布斯鲍姆援引了一段爱尔兰人面对问路时的回答,他说:“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从这里启程。”对此,霍布斯鲍姆回应说:“但这就是我们现在的启程之地。”倘若如此,这本书可以成为我们启程的路标之一。
责编来信,提及《论帝国:美国、战争和世界霸权》一书入选了上海世纪出版集团评选的“世纪好书”半年榜单,在每年都要推出众多高质量新书的上海世纪出版集团的榜单上能占得一席之地,余心甚慰,希望借此机会,让更多的专家和读者了解霍布斯鲍姆和他的这部重要作品。
文/顾晓祺
编辑/罗皓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