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振鸣

《南腔北调集·题记》载：一俯一仰，居然又到年底，邻近有几家放鞭爆，原来一过夜，就要“天增岁月人增寿”了。

鲁迅对于旧历的过年有个总结：“结账，祀神，祭祖，放鞭炮，打马将，拜年，‘恭喜发财’！” 鲁迅关于过年的描述，在他的作品中能找到。鲁迅一生大多数的年都过得比较平淡，然而也有放花炮、吃年夜饭的高兴时刻。

写下“只鸡胶牙糖，典衣供瓣香”，记述过年习俗

鲁迅诞生在浙江绍兴，那里的过年习俗有浓厚的地方特色，过年时除了上坟、祭祖外，还有看社戏、祝福大典、舂年糕、吃麦芽糖、裹粽子等习俗。1901年2月11日（阴历庚子年十二月二十三日）送灶日时，鲁迅从南京回家过寒假，写下一首《庚子送灶即事》：“只鸡胶牙糖，典衣供瓣香。家中无长物，岂独少黄羊。”诗中的“胶牙糖”即麦芽糖。鲁迅在杂文《送灶日漫笔》中解释过这种习俗：“灶君升天的那日，街上还卖着一种糖，有柑子那么大小，在我们那里也有这东西，然而扁的，像一个厚厚的小烙饼。那就是所谓‘胶牙饧’了。本意是在请灶君吃了，粘住他的牙，使他不能调嘴学舌，对玉帝说坏话。我们中国人意中的神鬼，似乎比活人要老实些，所以对鬼神要用这样的强硬手段，而于活人却只好请吃饭。”

鲁迅的回忆散文中也有对小时候过年的描述：过年时，他的保姆长妈妈对他说：“正月初一，清早一睁开眼睛，第一句话就得对我说：‘阿妈，恭喜恭喜！’记得么？你要记着，这是一年的运气的事情。不许说别的话！说过之后，还得吃一点福橘。”（鲁迅《阿长与〈山海经〉》）

鲁迅著名的小说《祝福》中，描述了他绍兴家乡的习俗：“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村镇上不必说，就在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接着一声钝响，是送灶的爆竹；近处燃放的可就更强烈了，震耳的大音还没有息，空气里已经散满了幽微的火药香。”

在北京过年，日记中常有“录碑”记录

鲁迅的日记从1912年5月始记，一直到1936年离世前一天，几乎没有中断过，所以1913年之后鲁迅过年的记录，都保留在日记中。

1912年至1919年，鲁迅在北京的绍兴会馆独自度过了7个年头，这7年的春节鲁迅是这样过的（以下引文据《鲁迅日记》）：

1913年2月5日是年三十，鲁迅“午后同齐寿山往小市，因风无一地摊，遂归。过一骨董肆，见有胆瓶，作豇豆色，虽微瑕而尚可玩，云是道光窑，因以一元得之。”又“赴临记洋行购饼饵、饴糖共三元。”“季巿招饮，有蒸鹜、火腿。”6日是大年初一，“晴。旧历元旦也。午后即散部往琉璃厂，诸店悉闭，仅有玩具摊不少，买数事而归。”鲁迅在北京的第一个春节就这样度过了。

1914年1月25日，“季自求来，午后同至其寓，又游小市。沈后青来，未遇。祁柏冈来，贻食物二匣。许季上贻粽八枚，冻肉一皿。今是旧历十二月三十日也。”26日，“晴。旧历元旦也。署中不办公事。卧至午后二时乃起。”

1915年2月13日，“午后至新帘子胡同访小舅父，坐约半时出。晚王生镜清来。祁柏冈送饼干一合，卷烟两合。”14日与章门弟子同往章太炎处拜年：“晴。旧历乙卯元旦。星期休息。上午季巿来，交与银三百元。午前往章师寓，君默、中季、逷先、幼舆、季巿、彝初皆至，夜归。”

1916年2月2日，“旧除夕也，伍仲文贻肴一器、馒首廿。”伍仲文时任教育部普通教育司司长，与鲁迅关系不错。3日，“晴。旧历丙辰元旦，休假。午后昙。无事。”

1917年1月22日，“晴。春假。上午伍仲文、许季巿各致食品。午前车耕南来。下午风。晚许季上来，并贻食品。旧历除夕也，夜独坐录碑，殊无换岁之感。”23日，“晴。旧历元旦，休假。”1916年、1917年是鲁迅购买古代碑帖、汉画像拓片最狂热的两年，也是鲁迅极度苦闷的时候，用鲁迅的话来说：“我于是用了种种法，来麻醉自己的灵魂，使我沉入于国民中，使我回到古代去……”1917年起，鲁迅开始大量抄校石刻古碑。他在日记中常有“录碑”“夜录碑”的记录。

1918年2月10日，“晴。星期休息。午后往留黎厂买《曹续生铭》、《马廿四娘买地券》拓本各一枚，二元。又至富晋书庄买《殷文存》一册，七元。下午范乐山先生宗镐来。许铭伯先生送肴二器。晚刘半农来。”11日，“晴。春节休假。午后同二弟览厂甸一遍。”这年，他以“鲁迅”笔名发表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部白话文小说《狂人日记》，从此以“鲁迅”名世。

1919年1月31日，“晴。下午休息。许季上来。晚铭伯先生送肴二器，角黍、年糕二事至。夜得钱玄同信。背部痛，涂碘酒。”1日，“晴。春节休假。无事。夜服规那丸三粒。”

举家搬迁到北京，过节也大多是在工作

1920年的春节，对鲁迅来说不同寻常，他购买了北京西城八道湾11号院，举家搬迁到北京，结束独自生活，这个春节全家团聚，其乐融融。2月19日年三十，“晴。休假。旧历除夕也，晚祭祖先。夜添菜饮酒，放花爆。徐吉轩送广柑、苹果各一包。”20日，大年初一，“晴。休假。午后铭伯先生及诗荃来。”

1921年的春节极为平淡，日记也极简略，7日，“晴。午后至山本医院为徐吉轩译。夜得胡适之信。”8日，“晴。春节休假。上午寄新青年社说稿一篇。”

1922年鲁迅的日记佚失，好友许寿裳补写了日记片段。这年的春节是1月28日，27日是年三十，鲁迅喝了不少酒，与好友共聚年夜：“晴，雪。午后收去年七月分奉泉三百。买《结一庐丛书》一部二十本六元，从季巿借《嵇中散集》一本，石印南星精舍本。许季上来，不值，留赠《庐山复教案》二部二本。旧除夕也，晚供先像。柬邀孙伏园、章士英晚餐，伏园来，章谢。夜饮酒甚多，谈甚久。”

1923年2月15日年三十，“晴。下午游小市。旧除夕也，夜爆竹大作，失眠。”16日，大年初一，“晴。休假。无事。”这年7月，发生了兄弟失和事件，8月2日，鲁迅“下午携妇迁居砖塔胡同六十一号”。

1924年2月4日，“旧历除夕也，饮酒特多。”5日，大年初一，“昙。休假。上午晴。午李遐卿携其郎来，留之午饭。”这个春节鲁迅的身体很差，心情也不好。

1925年1月23日，“往留黎厂买石印王荆公《百家唐诗选》一部八本，泉二元四角。夜有麟来并赠瓯柑十六枚，鲫鱼二尾。李慎斋来并交所代领奉泉百九十八元，是为前年之七月及八月分。” 24日，“晴。旧历元旦也，休假。自午至夜译《出了象牙之塔》两篇。”这天，鲁迅写了一篇散文《风筝》，文章讲述了兄弟间的往事，并写道：“我还能希求什么呢？我的心只得沉重着。” 鲁迅的过节，大多是在工作，抄碑、写作、翻译，可见鲁迅的勤奋。

1926年是鲁迅在北京度过的最后一个春节。2月12日，“晴。晚长虹及郑效洵来。夜收教育部奉泉二百三十一元。”有学生来拜年，日记记录了教育部欠薪的情况。13日，“旧历丙寅元旦。晴。上午得尚钟吾信并稿。下午长虹、效洵来。”本年8月，鲁迅离京赴厦门大学任教。

离开北京的春节依旧平淡，但也有“连放了三夜花爆”的高兴

1926年底鲁迅从厦门大学辞职，1927年1月到广州中山大学任教，许广平担任他的助教。鲁迅的春节一方面保留了在北京时的平淡、勤奋写作的个人特色，另一方面还充满社会关怀。

1927年1月30日（腊月二十九），“广平来并赠土鲮鱼六尾。”31日（腊月三十），“夜同伏园、广平观市上。”2月1日，“晴。上午刘达尊赠酒两瓶，饼两合。广平来。午后得霁野信，十六日发。寄季巿信。夜往骝先寓夜饭，同坐八人。”2日，“晴。旧历元旦。午广平来并赠食品四种。”在广州的这个春节，鲁迅不寂寞。

1927年8月，鲁迅抵上海，开始与许广平同居生活。1928年1月22日，“旧历除夕也，夜同三弟及广平往民[明]星戏院观电影《疯人院》。”23日，“旧历元旦。昙，午后小雨。”26日（初四），“晴。林玉堂及其夫人招饮，午前与三弟及广平同往，席中有章雪山、雪村、林和清。”记载了鲁迅与三弟周建人一家在上海共同欢度春节。

1929年2月9日除夕，“晴。下午往内山书店。”10日，“晴。旧历元旦也。”11日，“午后同柔石、三弟及广平往爱普庐观电影。曙天来，未见，留赠柑子一包，麦酒三瓶。”鲁迅到上海后，与内山书店老板内山完造结成好友，鲁迅的购书、会见中外友人等活动多在内山书店进行。

1930年1月30日，“庚午元旦。晴。”会见友人夏康农、党修甫、张友松。

1931年2月16日，“下午往内山书店。旧历除夕也，托王蕴如制肴三种，于晚食之。”17日，“辛未元旦。雨雪，午霁。”

1932年2月6日，“旧历元旦。昙。下午全寓中人俱迁避英租界内山书店支店，十人一室，席地而卧。”1931年和1932年，因淞沪战事，鲁迅一家都在避难中度过。本年7月鲁迅曾在致日本歌人山本初枝信中写诗一首：“战云暂敛残春在，重炮清歌两寂然。我亦无诗送归棹，但从心底祝平安。”希望世界和平。

1933年1月25日，“旧历除夕也，治少许肴，邀雪峰夜饭，又买花爆十余，与海婴同登屋顶燃放之，盖如此度岁，不能得者已二年矣。”26日，“旧历申年元旦。昙，下午微雪。夜为季巿书一笺，录午年春旧作。”为画师望月玉成君书一笺云：“风生白下千林暗，雾塞苍天百卉殚。愿乞画家新意匠，只研朱墨作春山。”又戏为邬其山生书一笺云：“云封胜境护将军，霆落寒村戮下民。依旧不如租界好，打牌声里又新春。”“已而毁之，别录以寄静农。改胜境为高岫，落为击，戮为灭也。”

1934年2月13日，“下午同亚丹、方璧、古斐往ABC吃茶店饮红茶。”14日，“旧历壬[甲]戌元旦。晴。晨亚丹返燕，赠以火腿一只、玩具五种，别以火腿一只、玩具一种托其转赠静农。”这个春节鲁迅一家过得很高兴，这里有鲁迅的文章为证：“我不过旧历年已经二十三年了，这回却连放了三夜的花爆，使隔壁的外国人也‘嘘’了起来：这却和花爆都成了我一年中仅有的高兴。”这段话出自鲁迅1934年2月15日（大年初三）以“张承禄”为笔名写的一篇杂文《过年》，后收录鲁迅的散文集《花边文学》。

1935年2月3日，“下午得唐诃信及汾酒两瓶。得萧军及悄吟信并小说稿。得河清信。星期，亦戌年除夕也。”他在2月3日致黄源的信中说：“今天爆竹声好像比去年多，可见复古之盛。十多年前，我看见人家过旧历年，是反对的，现在却心平气和，觉得倒还热闹，还买了一批花炮，明夜要放了。”4日，“旧历乙亥元旦。晴。”又致杨霁云信：“今年上海爆竹声特别旺盛，足见复古之一斑。舍间是向不过年的，不问新旧，但今年却亦借口新年，烹酒煮肉，且买花炮，夜则放之，盖终年被迫被困，苦得够了，人亦何苦不暂时吃一通乎。”

1936年1月23日，“微雪。”24日，“阴历丙子元旦。雨。无事。晚雨雪。”这是鲁迅生年最后一个春节，依旧平淡。鲁迅在上海最后9年，除写杂文、翻译、倡导木刻、编辑书刊外，生活上读书、交友、做讲演、看电影等可谓丰富多彩。

插画/王燕民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