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各种意义上说,98岁时的曾敏处境不算太坏。她吃穿不愁,有房子住,有钟点工照料,尽管饱受功能退行与病痛折磨,但日常生活还算体面。可她一个月的电话费高达300元。
2012年,她拨通电台热线,明确要为自己“征”一位“陪聊志愿者”。当时,她选中了64岁的志愿者瑞雪,打开自己寂静的屋子,坦然展露衰老世界里的隐痛与真相。
2013年,虚龄100岁的那年中秋,曾敏大面积脑梗。一个月后,无儿无女的她在瑞雪等3名没有血缘关系的人自发陪护中安然离世。不久,20多名与她有过交集的人,自发举行了一个追思会,大家聚在一起回忆她。
12年后,当76岁的瑞雪也被衰老病痛束缚家中、独自生活,她开始明白曾敏当年的许多努力,其实是在全力抵抗一种“社会意义上的死亡”。
每个人都躲不开衰老
如今12年过去了,瑞雪还在思念她。无论是生前还是身后,这位高龄孤老都没有“社会性死亡”。
最初,接到老小孩网站“应聘”陪聊任务,瑞雪第一反应是“奇”:“老一辈人,吃穿用度、生活起居照顾好,已经很不容易了。到了这个年纪,还需要陪聊什么?”毕竟,在不少人的传统观念里,“孝顺”和“赡养”几乎是画等号的。老一辈人表达精神需求,倒显得罕见而稀奇。
后来的一年半里,瑞雪无数次踏进老人的“孤岛”,看到古怪、倔强背后,老人更真实柔软的样子。
沿着人声鼎沸的四川北路,拐进一条并不起眼的小弄堂最深处,再侧身通过一段昏暗寂静的楼梯间——楼梯尽头,深居简出的曾敏翘首等待着她。
眼前白发稀疏、眼神浑浊、皮肤皱缩的老太太,是上世纪30年代风光的大学生。一份档案材料里,记者见到曾敏年轻时的样子:个子高挑,身着旗袍,浓密的头发吹出蓬松挺括的发型,笑容爽利。但衰老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现在,她的世界都变得有限,病痛缠身,腿脚不便,她退缩到一间不足20平方米的房间、一张四尺半的床上,经历着每个人都躲不开的衰老和凋零。
年老后的独居会是什么情形?凭借瑞雪深入的长期细致观察、赢得老人信任后彼此敞开心扉,孤独的滋味在曾敏家中被具象化。老人的小床上系着一根麻绳,一头绑在床尾,一头垂放手边。“问她这是干什么的?她说当拉力器,一个人躺着起不来的时候,拉住麻绳借一把力。”瑞雪回忆道。
3台小收音机,老人视若珍宝——视力日衰、行动不便,这是她了解外界的唯一渠道。“收音机样式很旧,有的已经坏了,但她舍不得扔掉,说要留作纪念。”那次“面试”其实也与此有关。面对几位应聘者,老人先是看似不经意地提起那几天的新闻热点。众人没作声,瑞雪接上了话……
“就是她了。”曾敏举手点中瑞雪。
幸福的晚年治愈每天
起初,瑞雪为老人读报。熟悉后,老人把照片一张张翻出来给瑞雪看。很难说,瑞雪的陪伴为老人解决了什么实际问题。但这更像是一种轻度的、软性的支持——拉着老人的手,看着老人的眼睛,漫无目的、东拉西扯地闲聊几个小时。可正是那些闲聊,唤醒曾敏遮蔽的自我——她不再只是需要被护理的老太太,而是重新变回那个幽默狡黠、有主见的自己。
知道自己被关心、被牵挂、被很好地爱护着,是孩子可以治愈一生的幸福童年秘诀,也同样是老人得以抵抗暮年严峻考验的强大心理武器。幸福的童年治愈一生,幸福的晚年治愈每天——对他们不少人来说,过好每一天已是奢望。
深入老人的生活,身临其境地观察,让瑞雪直面老年生活里最真实的部分。几乎半失能的曾敏,竭力维持着尊严和体面。没人注意的时候,她会独自撑着拐杖,通过又窄又陡的活动扶梯爬上阁楼卫生间,尽量洗去身上的脏污和气味。
旁人口中“犟脾气”的曾敏,不曾对瑞雪发过脾气,“我说的话,她听得进去”。理解与尊重,让曾敏对瑞雪的信任和依赖与日俱增,她不再把瑞雪当成普通的志愿者,更像是可堪托付的至亲好友。
最好的朋友即将从澳洲回国,曾敏要把瑞雪引荐给对方,因为“她看到你就放心了”。已故的妹妹与瑞雪年龄相仿,曾敏郑重地提议与瑞雪“姐妹相称”。到后来,老人甚至坚持要配一把家门钥匙给瑞雪——她已将瑞雪视作家人。
每一次告别,老人都郑重万分。她总是目送瑞雪走到门口,不厌其烦地叮嘱后者打开楼道灯。偶尔,她还会颤颤巍巍站起身来,与瑞雪拥抱作别。
低龄助高龄双向奔赴
曾敏在医院平静离世那天,瑞雪和老人的干女儿、老人的好友何女士,共同为老人擦洗净身、更衣戴帽,送了她最后一程。最后一次,瑞雪仔细端详老人。她看起来气色如常,面庞透着淡淡的玫瑰色,像是安静地沉睡了。
在老小孩博客里,瑞雪将陪聊老人的经历写成日记。在日记中,她一再呼吁:对身不由己的老者,给予“切切实实、认认真真、无怨无悔、细致入微、自觉自愿”的关爱。
她特别提到:低龄老人,要主动服务高龄老人——这是她结对高龄独居老人后的切身体会。
低龄助高龄,一个显著的优势是老人懂老人。正像瑞雪说的,老年人的絮絮叨叨,“年轻人没经历过,既听不懂,也不爱听”。而同为老人的她,更能体会曾敏的需求。
低龄助高龄,也是形势所需。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数据显示,中国低龄老年人口数约达1.45亿,在可预见的未来还将继续上升。这对提高低龄老人的社会参与,缓解养老服务资源的供需失衡,都是好事。
低龄助高龄,并非一个简单的单向付出过程,也可能成为双向奔赴的滋养与救赎——毕竟,高龄老人的现在,正是低龄老人“近在咫尺的未来”。
对瑞雪而言,成为曾敏的陪聊志愿者,就像是一次对“老年”的预习。
如今76岁的她出现在记者面前,架着一副厚重的老花眼镜,走路步子迈得很小,与当年日记所写那个大步流星的她判若两人。
十多年了,瑞雪的人生境遇发生了太多改变。同住一处的婆婆、相濡以沫的丈夫相继离世,好在她与女儿只隔“一碗汤的距离”。随着年龄越来越大,她也很少出门了。过去那些“生龙活虎、健步如飞”的日子,成了一种奢望。
孤独无可名状,却又无孔不入。她开始整日与广播为伴,开始讨厌周遭那无法摆脱的寂静……白天,小学校园的广播声、孩童欢闹声从窗外的远处飘来,她总是听得入神。
行动受限、失去亲友的痛苦,当年的她尚未有切肤的体会,但读懂这种刻骨铭心的痛苦,又好像只是一瞬间的事。“曾敏失去了那么多,我那时没有体会,真的没有体会……所以要学会体谅别人。”
采访中,她不止一次地说,“曾敏老人好像在教我……”比如,教她更豁达地面对老去。丈夫走后,瑞雪一度消沉,加上腰椎、颈椎等身体上的疼痛与不适,她有段时间不愿出门见人。困境中,她想起曾敏,“她身体不舒服的地方比我多太多了……”念及此,瑞雪努力调整心态,走出门去。
又比如,教她从容妥善地处理身后事。前一阵子,瑞雪忽觉心脏不适,她决定仿效曾敏老人,对身后事早做准备。“我写了一段话给女儿,处理了一些事情。一个人,对世界、对人生总归是留恋的,但趁早从容地安排妥当,就会很坦然、很心安。”
采访时,瑞雪最后提了一个问题:“时间银行”怎么样了?
期待新一轮“时间银行”
1998年,上海虹口晋阳居委会推出“时间储存式为老服务”的“时间银行”:提倡低龄助高龄,“年轻时存时间,年老时换服务”,努力尝试探索是否能形成一种可持续的代际循环互助养老模式。如今“时间银行”怎么样了?
记者了解到:一方面,全国各地都在纷纷尝试,国家也在提倡积极探索“时间银行”等做法,北京大学人口研究所的报告显示:截至2021年,全国有240家“时间银行”,覆盖31个省份;另一方面,“时间银行”需要面对制度细化、通存通兑、“时间储蓄”量化等难点,也期待时代发展提供更好的技术手段等条件“破局”。
2019年,上海在全市层面进一步推行“时间银行”。去年底,上海又设立全市统一的小程序平台“沪助养老时光汇”,旨在通过更高层级的制度设计、统一的运行标准和信息系统,为推广“时间银行”提供保障。新上线的小程序正在试用阶段,尚未在居民中正式启用。新一轮“时间银行”将如何努力推进,推广前景究竟怎样,有待实践不断探索。
采访中,几位基层干部不约而同提到一个词“网络”。
他们觉得,进入精细化多样化适己化、追求高质量发展的今天,在实践中解决养老问题,不太会是单靠一个项目包打天下,而是要形成“网络”。也并非人人都像曾敏需要陪聊,有的老人精神需求就是自己安安静静看看书。关键是一旦需要,这张网就能响应,而且能对应种种需求。“时间银行”是互助养老理念的具体实现形式之一,是多层次养老服务网络的一种有益补充。
再进一步说,这个“网络”也不仅仅是养老服务网络,还应该是更庞大的社会支持网络。
电影《寻梦环游记》里说: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真正的死亡,是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记得你。
瑞雪和曾敏,其实不仅仅是温暖的志愿故事,更是两位彼此陌生的老人,在竭尽全力向外迈出一步,在生命的荒原上寻求精神链接,共同对抗“社会性死亡”。
采访中,一位居委会干部说,可以向曾敏学习一点:对每一位个体老人而言,学着向外界包括自己的子女,袒露真实的脆弱,勇敢地表达需要、寻求连接。事实上,有调查显示:近四分之三的老年受访者“有时”或“一直”孤独,但56%的人从未向外人承认过这一点。更多老人羞于将自己真实的感受宣之于口。
对社会来说,将“掉出”社会网络的老人带回,首先就需要深入读懂他们,调动各方面力量为他们重塑一张网。曾敏去世后,家中那场简单的追思会,正是她身后那张社会支持网络的缩影——20多位出席者除了瑞雪,还有老人的干女儿、单位退管会负责人、居委会干部及各方面好友。他们无一与曾敏有血缘关系,却组成了一张牢固的社会网络。
现在的瑞雪也在社区报英语班、学八段锦。走得动的时候,她坚持自己出门买菜、打车去医院看病。前不久,她作为编委之一,参与制作的老小孩网站最新一期杂志付梓,收录了这个老年社区形形色色的晚年故事。
“我们都是平民百姓,老年人在一起抱团取暖,能让往后比较艰难的日子过得更好一点。”采访行将结束,瑞雪说了这样一句话。(文中曾敏、瑞雪为化名)
文/周丹旎
编辑/倪家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