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演正儿八经的话剧,尹昉就成了《浮士德》中的“魔鬼”梅菲斯特。三个小时,穿着红袜子蹦蹦哒哒、上蹿下跳,妩媚又冷酷,邪恶却不恐怖,这出即将于5月9日登台北京保利剧院的里马斯·图米纳斯版《浮士德》在上海的首演便颠覆了观众的认知——那个挑战上帝、质疑秩序,诱惑浮士德走向堕落与毁灭的魔鬼有了另一副面孔,饰演者尹昉也因精灵般的舞台轮廓圈粉戏剧圈。
魔鬼为什么就不能可爱?
在尹昉看来,梅菲斯特吸引他的也正是他的神秘多变,“既然魔鬼是不存在的,他便以一个象征符号出现,有很多可以去承载的态度和面貌,这恰恰是可以去探索和延展的空间。他那副邪恶只是给人的一个既定刻板印象,难道非要凶神恶煞一般才能体现其否定一切的本质吗,虚无主义者就一定是一副恐怖的面目吗?它为什么就不能可爱?”
一个引诱浮士德做坏事、在过程中又要夹带自己“小私货”的梅菲斯特,让尹昉演得似乎不那么招人烦。在他看来,这个魔鬼可能本身也不是那么讨厌,“他只是一个极致欲望的体现,人都有欲望,都要面对各种诱惑,只是通过梅菲斯特具象化了,简单说,他是魔鬼一样的人,所以能有多讨厌呢!”
从开始时导演仅仅是让尹昉尝试演狗作为肢体训练,尹昉的表现却让他看到了运用在剧中的趣味性,于是就加了一段魔鬼化身的野狗跟浮士德在书斋的一段戏。这段在观众看来超出对经典认知的魔幻处理,其实就是为了增加魔鬼和浮士德之间的趣味和游戏感。尹昉说,“只有演得像狗,才能拉开反差,魔鬼变身之后需要一个似人非人似魔非魔似狗非狗的状态,它也在找自己将用一种什么样的形态去面对浮士德,所以形态是扭曲的。之后它又觉得自己这个样子不太优雅,就进去收拾了一下,换了身衣服,再出来时已经是一个非常有范儿的魔鬼,再去跟浮士德谈判。“
即便说自己开始时演得很不像一只狗,但尹昉毕竟是专业舞者出身,刚进剧组时,对于里马斯导演的作品中通常都有一些肢体的运用比别人似乎更自信,可一上手,却觉得自己的形体优势似乎完全没有用武之地。“想动,但不知道该怎么动,导演说你不要乱动,当你不动,导演又说你怎么不动,我甚至不知道该如何使用身体了。于是还是回到从戏剧的行动出发,然后慢慢清楚如何有分配地去调动自己,身体则作为工具或者经验,自然而然就知道该如何去使用它,并真正把它使用到一个正确的行动上。”
其实魔鬼化身野狗对浮士德的戏弄,只是两人关系的一种呈现。在剧中,可以看到浮士德跟梅菲斯特像一对难兄难弟去闯荡世界,又或许像父子,“排练的时候,开始并没有想他们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后来排着排着导演觉得有一点父子的感觉,但也不是一个确定的答案。每一种关系都只是带来了一种联想,每一种关系都是为了去延展主题,传统或是反叛,父权,甚至欲望和崇高,都可以去延展,不同的观众都可以有自己的理解。”
此前,在电影《志愿军》当中,尹昉和饰演浮士德的王砚辉碰过面,但没有对手戏,首次真正合作的两人就演出了父子的感觉,不是一般的默契。“王老师是一个非常活的演员,他总是能给我很新鲜的刺激,甚至可以用不同的方式去对待我们每一次的排练,而每一次又会有新的感觉产生。他的经验、他的台词、他的领悟,都给我很多的启发。”
一次冒险、一种奔赴
对于当年还是专业舞者的尹昉而言,一年中开启几个月的欧洲巡演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于是,当去年《浮士德》的制作人雷婷表示,导演因为身体原因要留在国外治疗,不能来中国排练了,尹昉便脱口而出:那我们可以去找他。没想到,去年7月,剧组一行18人就真的出发去了特拉维夫,真正成行了,尹昉才意识到,这不仅是一次费用很高的排练,更是一次冒险、一种奔赴。“整个排练过程对我的人生和表演来说是一次宝贵的经历,我一直期待有一位导演通过一部作品能够把我的潜力激发出来,去之前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演,手足无措,觉得自己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是。但排完之后,我觉得自己成了另一个全新的自己,一个新的梅菲斯特。”
从认可导演的才华到信服他的睿智,尹昉眼中的里马斯就是天上一直指引你的那颗最亮的星,“导演说,《浮士德》就是要演给普通人看的,他就是想要塑造一个相对于‘经典’之外的另外一种话剧形式。之前很多人喜欢他的作品,喜欢的是他作品中的那种诗意、浪漫、唯美,美可以包含很多内容,导演也一直在说,剧场就是一个节日,它最重要的功能就是人们来到这里狂欢相聚。而我们则是在这个节日里通过《浮士德》去关照我们人生的感悟和困惑。”
距离《浮士德》上海首演还有50天的时间,里马斯导演因病在意大利去世了。剧组并不想把导演的离开作为剧目的卖点博同情、博关注,只是非常克制又温馨地在云峰剧场前厅设置了插花板,每一位观众都可以将花束插上寄托哀思。但尹昉还是难以抑制自己的难过,“我已经很久没有因为一个人的离开这么难过了,导演给大家、给我带来一种可以延续的力量,他常常说,剧场里有一颗星星,它会给你带来力量,虽然是说给浮士德的,但是我们每个人都听到心里去了,这是一种神奇的力量,他离开之后,我这几天在剧场里时时能够感受到那种力量,也希望借助这个作品,一直得到他的指引,在表演,在生活的方方面面获得探索的力量,收获一个领悟、一种修为。”
里马斯对于演员的指引不是直接告诉你终点是什么,而是告诉你一个方向比如有一次他对尹昉说,你可以试试把之前和浮士德的合约撕掉,就是这样一个细节,也没有提示如何去解读,尹昉每一次演到这里却都能感受到很强的领悟力,“可以关联我很多的认知,这或许就是一种默契,是导演给予演员的,他把框架搭好,你就可以永远在这个房子里面了。”
然而导演与演员之间的这种信任,并非一开始就建立了,尹昉记得刚开始排练时,大家都很局促,不能够一下子给到位,“因为导演的风格属于假定性很强的,但我们很多人都是从生活或者体验的角度出发去演人物,导演要的则是一些非常外化夸张的表现,然后再把自己真实的体验感悟放进去,带着真实去做那些夸张的表演。这个阶段真的是需要去跨越的,一开始甚至会手足无措。”
尹昉是喜欢冒险的,跟里马斯如此,跟陈明昊同样如此,两人共同出演的《红色》基本属于即兴演出,“明昊很大胆,我也很愿意去跟他冒这个险。我希望自己能够通过这种舞台的创作,看看自己能够打开多少维度和深度,《浮士德》同样如此。”
作品的生命可以超越所有人的生命
二百多年前的经典,为什么还要去解读它?尹昉说,这就是经典之所以成为经典的价值。“不同时代都有独属于那个时代的解读,每一代人也通过浮士德和梅菲斯特在大世界和小世界冒险的经历作为打开方式,去重新认识和映照一些人类永恒的命题,然后去关联自己与所处时代的关系,这样便可以有一个很大的解读空间。”
剧中的很多片段都让尹昉每演一次就会有新的领悟,但他最喜欢的还是结尾,“浮士德死去之后,魔鬼背着他如同给他立碑一样,把他安置好,给他一本书,然后只剩下自己,开始一段独白,独白中有很多的意味,有控诉、有询问、有质疑、有复杂的情感……最后是书架坍塌,梅菲斯特捡起一本书来看。”在尹昉看来,正是这个原著里没有的梅菲斯特对于眼前一切的态度,是里马斯导演解读《浮士德》的一种独特方式。“这样的处理,有力量、有温度,温度在于作为一个否定一切的魔鬼,他在经历了种种这般之后,所产生的变化,内心对于这种虚无产生的一点点波动,这个瞬间很能抚慰到我。不是因为浮士德的精神有多么伟大和崇高,有多么值得歌颂和赞美,而是浮士德的精神值得被观看、被聆听、被注视,以及那种对于一成不变的否定的态度,一个个裂缝,让魔鬼知道他不再是一个恒久不变的魔鬼。就如同经典也不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它虽然高高在上,但有些东西也不是恒久不变的,《浮士德》就是如此,它一样可以生动有趣,而不是一直学术严肃。”
都说《浮士德》是经典中的经典,但能够真正读完原著的人少之又少,尹昉也同样没有读完。收到话剧的邀约,他买了《浮士德》的原著,“确实很难读下去,更不用说读懂读透了,从文学上,它是叙事长诗,难以读下去,但在看剧本的过程中我的很多疑问会去原著中找答案,节选部分的前后都会参照原著翻一翻,到现在也没有完全读完,可能也难以读完了。”
哲学界有一句话:哲学的尽头是戏剧,于是话剧《浮士德》在很多人眼中成了降低文学《浮士德》入门门槛的一种方式,这版《浮士德》的角色更是多了比以往更多的人气、烟火气。尹昉说,“我首先是花了很多的功夫去理解,而且这个过程一直在持续,每演一次,每排一次,每看一次,都会有递进式的理解,很多话都是跟我们,以及我们所处时代的人所面临的困境是持续相关的,就会让你产生一个态度,超出了文字范畴。对我们而言,这些语言和台词只是一个素材,我们以及观众要借助素材去想象,以此跟我们所面临的问题去对话。就如同剧中梅菲斯特跟学生的对话,对不同的知识门类进行了调侃和讽刺,一开始可能觉得好深奥,但在清华演出时,每讲一个学科都能听到台下不同的反应,会心、共情。每次说的时候,我也能感觉它包含了很多的领悟和感受,这些台词便不再遥远了,变成了演员直接的感受,也拉近了观众与这些台词的距离。这也正是里马斯特别厉害的地方,一些特别轻巧的设计,就已经无需再解释太多,一切都合理,因为框架在那儿了,即便你又有新的感悟,换另一种方式,也依然成立。”
《浮士德》的创作甚至可以用悲壮来形容,两版演员,跨度五年,这其中,导演、作曲以及第一版中上帝的饰演者相继离世,戏外演绎了一部作品所能承载的生命之重。如今,《浮士德》大船又一次启航了,尹昉说,“作品的生命力或许可以超越所有人的生命,恒久延续。”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郭佳
编辑/弓立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