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莫华杰
我对写作是充满困惑的,动笔时总是信心十足,然而一旦完成作品,我便会怀疑其存在的意义。这就好比一个人在结婚之前,对婚姻抱有美好幻想,婚后却发现生活并不像自己所想的那样浪漫。
这种感觉对写作究竟是好是坏,我不知道。为了打破这种困惑,我写小说便有了侧重,即对故事性比较在意。在我看来,吸引读者可以增加作品的存在感。
《贵客》这篇小说并不在我的偏好之中,它的故事性没有那么强,人物的冲突也不是很明显。完成这部小说,我却有一种难得的踏实感,难道是因为今年跨入不惑之年吗?
我想,大约是从这篇小说中,我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立场。
写作当然是有立场的。过去写作,我并没有意识这一点的重要性,以为讲好一个故事,本身就包含了作家的立场。实则不然,一个故事往往延伸出好几个人物,每个人物的立场未必是一样的。我们要找到的,并不是作品本身呈现的立场,而是作者写这部小说的初衷。
先说说《贵客》的故事来源。
伯父家有六个女儿,四女儿长得最漂亮,身材高挑,面容清丽,尤其眼角一抹圆弧,笑起来时眼尾上翘,能勾人心魂。村里人都叫她“媚眼四”。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四堂姐跟人到广东打工。有一年冬天傍晚,母亲串门回来,一边搓着冻僵的手一边兴奋地说,媚眼四回来了,身边还跟着一个江苏仔。在当时封闭的乡村,这当然是一件大事。我和几个小伙伴一窝蜂跑去看热闹。伯父家早就被闻风而来的人们挤得水泄不通,小屁孩根本挤不进去。我家挨着伯父家,想见江苏仔也容易。照了两次面,新鲜感很快就消失。几个年纪相仿的堂叔跟江苏仔玩得好,带他四处乱窜,喝酒赌钱,日子过得潇洒。
江苏仔是徐州的,至于徐州哪里人,叫什么名字,如今已经没人记得起来。当时村里人都喊他“江苏仔”,没有叫过他的本名。但可以肯定他也是乡下人。江苏仔在伯父家待了大半年,第二年的仲夏时节,他帮伯父割稻谷,用的是割小麦手法,一时成为乡野奇谈。水稻和麦子的收割方式是有差异的,割稻谷要用禾镰,有锯齿,像月牙一样。江苏仔用不惯禾镰,直接用砍柴的弯钩镰刀上阵,速度异常快,只是稻子倒下来时堆放凌乱,切割处长短不一,影响脱谷的进度。
四堂姐和江苏仔的交集并不复杂。堂姐听信工友谗言,从广州去徐州找工作,却是遇到了人贩子。在徐州转手时,四堂姐被几名烂仔盯着。后来堂姐施展美人计,将其中一名烂仔迷倒,说只要送她回家,便招他当上门女婿。
堂姐已经订婚,回来不久便出嫁。江苏仔哭了好几回,说堂姐欺骗他的感情,闹得轰轰烈烈,在当时也算难得一见的奇闻。
四堂姐出嫁后,江苏仔仍住在伯父家。开春时,伯父卖了两头猪,用来买化肥农药,忍痛拿出几百块钱给江苏仔当路费。谁知当晚江苏仔跑去赌钱,输了个精光。伯父当然不会再给他钱。没办法,江苏仔便赖在伯父家里,白天帮忙干农活,晚上跟着后生们鬼混。一直到秋天,庄稼有了收成,伯父才又给了江苏仔路费,他终于踏上了归程。
江苏仔唱歌很动听,当时有一首流行歌叫《牵挂你的人是我》。有一回,他在伯父院子里一边晒玉米一边唱这首歌,我和几个小孩趴在墙上围观。江苏仔身材矮小,面容清瘦,头戴一顶破草帽,脸色晒得黑黝黝的,看起来跟本地的农家子弟没什么两样。在那满地的玉米棒子里,江苏仔旁若无人地放开歌喉,唱得十分深情,后来还抹了抹脸,不知道是汗水还是眼泪。
三十年的光阴一晃而过,江苏仔的身影早已被时间压缩,隐藏在记忆深处。二〇二二年的年初,某个与妇女拐卖有关的事件,引发舆论哗然。我当时很愤慨,转了许多相关文章。有一天,儿时的记忆突然被激活,江苏仔从脑海中浮了出来,我想到四堂姐,假如没有江苏仔送回来,恐怕她的命运跟新闻中那个被禁锢的女子差不多吧。
心头涌出一阵莫名的刺痛,于是要把江苏仔的故事写成小说。我无意去蹭某个事件的热度,所以并没有着急动笔。时间久了,竟然一度想放弃。我怀疑即便写出来了,也没有太大的意义。好几年了,我一直没有写中短篇小说,其实也是因为这种自我怀疑,或者说是不太自信。
但我知道,有些作品必须要去完成,因为这关系到一个作家的立场。如果我们不去触及社会的痛点,不去记录曾经发生的事情和当下发生的事件,在大数据涌动和信息大爆炸的时代,再轰动的事件,也会很快被新的事物掩盖,被淹没,然后被人遗忘。
当然,这篇文章或许也会被遗忘,但我写下了,刻在自己的命运当中,也算是对自己的一次坚守吧。感谢《当代》,为我指点迷津,并给了我坚守的阵地。
莫华杰小说《贵客》发表于《当代》2024年2期
莫华杰,1984年生于广西钟山,现居广东东莞。出版有《赊佛》《春潮》《世界微尘里》等,作品散见《花城》《作家》《山花》《天涯》《芙蓉》等刊。曾获广东省鲁迅文学艺术奖、首届漓江文学奖等奖项。系首次在本刊发表作品。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