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著名作家金庸先生一百周年诞辰，二十四年前因导演央视版电视剧《笑傲江湖》有幸结识先生。冯其庸先生这样评价金庸：“金庸的出现，是当代文化的一个奇迹，他是一座高原，同时又是高原上的高峰。”“他的作品，胸厚天地，腹藏万卷。”那年，我五十九岁，对金庸先生有一种“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及，然心向往之”，此后，为人为艺都深深铭刻于心，直至今日。
黄健中与金庸合影留念
触摸大师的灵魂，把握“金庸的文化感觉”
拍摄《笑傲江湖》始于1999年4月《北京青年报》刊登一则消息，提到金庸先生表示，如果中央电视台愿意拍摄金庸所著的任何一部武侠小说，他愿意以一元钱转让改编权。当时，中央电视台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制片人张纪中、文学部负责人李功达看到这则消息非常兴奋，立即向剧中心领导汇报此事。
得到领导支持后，李功达代表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与金庸先生取得联系，5月5日，金庸先生回信证实的确有与中央电视台合作的意愿。不承想已经七十五岁高龄的金庸先生办事如此雷厉风行，不到一周时间他把相关的法律文书从香港传真过来，这件事让中央电视台台长赵化勇、中国电视剧中心主任胡恩深受感动，仅仅几天时间双方便签署了合约。
9月初，我刚刚完成国庆50周年献礼影片《我的1919》的导演工作，准备赴澳大利亚制作拷贝，胡恩主任和赵化勇台长先后约见我，邀请我导演电视剧《笑傲江湖》。此前我没有读过武侠小说，也没阅读过金庸的作品。他们的邀请的确吓了我一跳，我怕我拍不好，毁了中央电视台的声誉，同时也担心金庸先生不会接受我这么一个门外汉。但这种机遇既是挑战也是考验，千载难逢，我决心一搏。
胡恩主任计划十月中下旬与金庸先生见面，对我来说，时间相当紧迫。赴澳大利亚之前，我匆匆忙忙带上两册《笑傲江湖》小说，上了飞机系上安全带便开始阅读，不料竟渐渐被吸引、被迷住，乃至陶醉。十来个小时的航程，中途的饮食、飞机着陆全然不知。到了墨尔本也顾不上逛街景，除了到洗印厂工作，便是看小说，几天时间把两册小说看完了，才知道故事远没有结束，回国后急切地把后两册读完。
这洋洋洒洒一百多万字的小说，我不仅被迷住，更是被震撼。此时，我更懂得冯其庸为何说金庸的出现是当代文化的奇迹，是一座高原上的高峰。难怪赵化勇台长要求我必须拍出金庸的文化感觉。什么是金庸的文化感觉?我在激动和热血沸腾的同时，冷静下来后便拼命阅读各种评论书籍恶补自己的不足。
在看过许多改编于金庸小说的影视作品之后，我意识到必须回到金庸本身，必须实实在在体验金庸，触摸大师的灵魂。1999年10月31日，《北京青年报》发表题为《黄健中闭关修炼，别具一格闯“江湖”》的采访文章。这时，我书桌上摆着倪匡著《金庸笔下的人生》《金庸笔下的男女》，曹政著《中国侠文化史》《金庸小说人物谱》，陈墨著《金庸小说人论》，温瑞安著《谈笑傲江湖》，读得最仔细的是严家炎著《金庸小说论稿》。
站在专家学者“肩上”看金庸，看《笑傲江湖》，我心中豁然开朗，严家炎教授说：“金庸武侠小说包涵着迷人的文化气息、丰厚的历史知识和深刻的民族精神……寓文化于技击，借武技较量写出中华文化的内在精神，又借传统文化学理来阐释武功修养乃至人生哲理……”同时他又指出：金庸小说“具有高雅的格调，深邃的思想，通俗而不媚俗。写出历史和社会的人生百态，体现出丰富复杂的现实内容和作者自身的真知灼见”。这段话仿佛是文化把脉，让我意识到怎样把握“金庸的文化感觉”。
先生教我，用眼睛表现“无招胜有招”
1999年10月22日，胡恩主任率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主要负责人李汀、李功达、编剧周锴、陈育新、陈兵、制片人张纪中、我，在杭州东方龙大酒店和金庸先生第一次见面。我意识到这次见面对我无疑是一次考核。我的记忆中自担任导演二十年，还从未有这么紧张过。为这次见面我事先做了功课，在卡片里写了谈话的三个要点: 一、对金庸小说的整体认识，兼谈对港台影视剧拍摄其作品的看法；二、《笑傲江湖》的浪漫主义——兼谈法国经典浪漫主义作品所具有跨时空意义；三、风格、意向——中国水墨画、山水画风格。
金庸先生不愧为大家。见面时他脸上那种和蔼可亲的笑容，眼神里的善良平和顿时让我平静下来。他一直很认真听我讲述，不插话也不提问，有时他会微笑或点头表示赞同。我讲完之后他很高兴地笑了，说:黄导演可能不懂得威亚（拍武打戏专用的钢丝绳）是什么，但是我相信你能拍好。过后，我听胡恩主任讲：金庸说港台导演讲不了黄健中这样的话，让我放心拍。
制片人张纪中在他的文章中也写道:“金庸先生事后和我聊到那一天是他近年来最高兴的一天，到大陆以来最有效率的一天（我们放弃了一般喝酒吃饭的礼节，仅用了一个小时来商讨决定这一切事宜）。他对中央电视台有信心，对著名的黄导有信心……他相信央视版《笑傲江湖》会好看、耐看，会不同寻常。”这次见面我在金庸身上学会聆听，学会尊重，学会对晚辈的鼓励。此后在我工作中、生活中不打断别人的讲话，对别人最大的尊重就是认真听别人讲话，这就是金庸先生的人格魅力。
剧组2000年3月24日在无锡中视影视城正式开机。4月26日金庸先生即到剧组拍摄现场探班。当时，我们正在无锡锡惠公园杜鹃园拍摄黑木崖东方不败的一场戏。第二三天《江南晚报》《无锡日报》《江苏工人报》相继报道了消息。
《无锡日报》“文艺新闻”版这样写道:制片人张纪中、导演黄健中陪着大侠一路进入片场，与主创人员见面，黄导介绍了拍摄的构思与演员的阵容安排等情况。金庸听着，微微地点头，对黄导提出的要拍成带有经典意识的全新武侠片的构思，金先生比较赞同。他说：“武侠片也要贴近百姓，不要胡编乱造。”而对主角令狐冲，金庸先生似乎格外珍爱，他说：“令狐冲可以潇洒些，演得俏皮点，放松点。”《江南晚报》写道：金庸先生寄语剧组，“希望把这部戏拍得潇洒一点、自然一点。”
这是我第二次见金庸先生，心态比较松弛些。同时也感到机会难得，私下请教了他两个问题。我说因为是中央台的戏，我在导演剧本里去掉令狐冲有些泼皮无赖的段落戏，我按邓小平见您时讲的那句话:“你书中的主角大多是历经磨难才终成大事，这是人生的规律。”来塑造令狐冲可以吗？他听后很吃惊，说:邓小平讲的你也知道？我说报纸上登的。他说:很好。我以后改小说也按这个思路改。我立即说，那不好，您以令狐冲的泼皮无赖来笑傲江湖上的伪政客，多辛辣啊！比法国十八世纪那些经典的浪漫主义作品都好。我请教他的第二个问题，您写武功技击时，用了一句：高手过招，无招胜有招。视觉上应该怎么表现。他说：“眼睛，用眼睛表现。”金庸先生又教了我一招。
金庸与《笑傲江湖》主创合影留念
先生提出：今后能不能按生活剧来拍我的小说
第三次和金庸先生见面是九月份剧组封镜之前我们转移至新昌县。金庸夫妇和浙江大学副校长黄书孟，人文学院副院长徐岱到剧组探班，全程都由张纪中陪同。
此期间张纪中为金庸一行选放了几集已经剪辑好的戏，我因为在现场拍摄，没有陪同他们看样片，只从张纪中文章里看到这样的形容：“在两个多小时的观看中，金庸先生不时露出满意的微笑。”播放结束的时候，他说:“这是我看到最好的《笑傲江湖》版本，虽然没有配音和动作效果，但我自己想象得到，我非常满意，比《三国演义》《水浒传》还要好……《笑傲江湖》比这两部戏更具有人间温情。”谈到剧中人物的饰演者，金庸先生说：“先前对令狐冲这个角色有过担心，看了样片之后，我完全放心了。”金庸先生对李解饰演的林平之更是赞赏有加。
得到金庸先生的初步肯定，对我和剧组无疑是最大的鼓励和鞭策，最让我惊讶的是，金庸先生向我提出：今后能不能按生活剧来拍我的小说。“查先生好前卫啊！”一个功成名就、76岁的老人还在探索武侠戏的新样式，足见他的心态有多年轻！我很坦白地告诉他：“查先生，您太厉害了。我没想过，您让我好好消化消化。”
2001年2月金庸先生在南京赠我两本书,一部《射雕英雄传》他题写：“健中吾兄：深望吾兄，不以为弃，源源不绝，部部拍摄。”一部《天龙八部》他题写：“健中兄：得君演绎，至以为喜。”
2001年3月23日，他在给中央电视台发给他的碟片上写道：“看了几集样品使我大为感动。”
3月25日金庸先生专门在中央电视台制作的《笑傲江湖》碟片上为我题字：“黄健中吾兄：非过非不及，艺术之道在得其中，天行健，自强不息。”
“2000北京国际电视周”传出一则不得不令人心动的消息：“《笑傲江湖》被香港无线电视台以每集1.5万美元的价格买走了三年内的播映权。”中国国际电视总公司总经理李培森称，这是目前内地电视剧卖给港台地区及海外电视台单集的最高价。
金庸先生在《君子淑女今世有》一文中提到，从北京开完会后到香港，见到中央电视台国际电视总公司发来的传真，要求续购《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倚天屠龙记》三部小说摄制电视剧版权,我和自己公司版权组的负责人在电话中商议后，就提笔回了个传真，表示同意，并说：“我去参观了贵台拍摄《笑傲江湖》的工作情况，也看了未剪得好的一些片段，基本上很感满意，谨向贵台该片集制作组的工作人员们道谢及祝贺……建议仍请委任《笑》集的制作组领导及工作人员，艺术创作者负责制作《射雕》等片集（此仅为建议而已，非敢代出主意）。”
此后台湾与香港播出央视版《笑傲江湖》均邀张纪中和我先后赴台、港出席活动。在香港时金庸先生设宴为我们洗尘，并邀请我们到家中品茗及交谈今后拍摄事宜。
不与演员单独合影，不干涉拍摄工作
当我在阅读金庸先生给我的赠书时，中央电视台又邀请我赴比利时拍摄一部欧战题材的电视剧《盖世太保枪口下的中国女人》，不承想就此与金庸先生的作品擦肩而过。
我至今保留金庸先生赠我的墨宝，字字珠玑。“望异日睹物思人，无以幽冥为隔。”在我艺术生涯中最大的遗憾莫过于金庸先生对我寄以的信任与期望，“源源不绝、部部拍摄。”我没能实现，至今仍感到十分愧疚，辜负大师的一片真情。
在此纪念文章的撰写过程中，编辑曾感到不解的一点是，为什么没看到金庸和演员的交流。我说：这就是金庸，大师，大气。因为演员在现场关于角色的塑造，表演分寸的把握，属于导演工作的一部分。金庸不越俎代庖，他是大师，但他很懂得现场规矩。
几次见面，我注意到他跟领导跟制片人和导演交流，从不直接和其他主创人员和演员交流。这一点也让我十分敬佩。在剧组上百张照片中，你找不到一张金庸先生和演员的单独照片，包括几十家报社媒体记者采访中，你也找不到一张这样的照片。
我文中提到，他先前对令狐冲这个角色有些担心。但此前他从没和张纪中和我提起过，我想很重要的原因是不干扰我们的创作。我能理解金庸先生的担心，因为这个角色原本是由邵兵担任。但开机十几天，邵兵始终不能进入角色。他和我说：以往他的戏导演都把人物往他身上靠。我说：这次不行，你必须进入令狐冲的精神世界，展示令狐冲的个性。但他很困难。
最后我们更换李亚鹏饰令狐冲。李亚鹏没有任何准备的状态下担此重任，其实我也很担心，很有压力。他进剧组的头几场戏，我都让统筹安排在我A组拍摄。后来我有文章写道：头一星期的戏我只能给他打60分，刚及格。我一再告诫他，你们在课堂上总强调表演的准确性。你现在要明白准确不是艺术，生动才是艺术。
好在李亚鹏非常用功，人也有灵气。最后我说所有角色演得最好的是你。所以看到金庸先生对他的肯定，我感到很欣慰。我还听说金庸先生说许晴在把握任盈盈亦正亦邪的特征演得很到位，是最接近他心中的任盈盈。
今天，唯一可告慰金庸先生在天之灵的是，2022年b站购买了央视版《笑傲江湖》，深受青年人的热捧。一名叫落木君的网友写道：“好在时间证明了它的经典，如今，这部剧在b站上映，豆瓣评分也慢慢涨到8.4分，我作为隐忍了二十多年的央视版粉丝，才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说一句：这版《笑傲江湖》，就是我心目中的最佳版本!”感谢落木君，金庸先生当年对这部剧的评价，今日得到年轻人的共鸣，先生在天之灵必是笑傲江湖。
因为结识金庸，我六十岁之后的人生，活得比以往更精彩。他本是高山，却不以高山自居，清气澄余滓，杳然天界高——这，便是我认识的金庸。
文并供图/黄健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