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市川剧研究院近期在北京奉献多场演出,既有传统折子戏,又有新编大戏和小剧场作品。一众青年演员在折子戏专场中的表现尤为可喜。其中,年仅24岁的王裕仁演绎的《摘红梅》,将川剧代表剧目的华彩片段演出神采,颇为惊艳。
不到一个月之后,王裕仁又带着自编、自导、自演的青春版实验川剧《离恨天·审》登陆第十届当代小剧场戏曲艺术节。该剧将《焚香记》《玉蜻蜓》《双魂报》这三出川剧传统剧目的精彩折子用一个主题连缀,成为一部新作。这个主题就是“渣男”。
三个渣男,聚首一戏
《离恨天·审》开场,两名穿长衫的丑角演员以师徒身份登台——他们在整场演出中都在剧中人和讲述者两种身份中穿插,时而与台下直接对话,使观众成为戏剧参加者。这种打破第四堵墙的方式在近年的“实验戏曲”中是相当常见的手段。
和观众短暂交流后,两名演员引出故事:离恨天孽债司“负责人”警幻仙姑要在诸多渣男的魂魄中选出一个最渣的,打他一个魂飞魄散。有三个候选人进入决选,《焚香记》的王魁、《玉蜻蜓》的申桂升和《双魂报》的姚安。
这个设定让人联想起牛群、冯巩、倪萍主演的春晚泛相声作品《最差先生》。牛群、冯巩被公推为“最差先生”候选人,倪萍要在两者中选出一个更差的,送上一把小铡刀。于是两个人开始互相指责、拆台,最终落了个并列第一。本剧的结构与《最差先生》确有相似性:起初三个人都不认为自己有问题,每每其中一人被细数罪状时,另两人从旁奚落,互相落井下石,最后三人并列第一,都落得魂飞魄散的下场。在这个过程中,演员斗起来、闹起来,运用扑跌、僵尸等技巧,混乱不断升级,剧情走向高潮。
其实这种将多个剧目糅合到一起的作品不鲜见。上世纪80年代魏明伦编剧的《潘金莲》虽然不是多剧目融合,但也拉来贾宝玉、女法官、安娜·卡列尼娜为潘金莲做评审,已开此种结构先河。不久前在人民剧场上演的《故人心》,融合京剧、越剧、昆曲、豫剧等多个剧目,谈论一个情字,与《离恨天·审》也算同题之作。
在一出戏里展现三个剧目,是改写、重写,还是主题变化、情节变换?一方面,《离恨天·审》采取了演旧如旧的方式,传统怎么演就怎么演,三人原有性格都得到了充分保留——王魁作为状元的自矜身份和含而不露的阴毒、申桂升虚伪的浪漫和话痨、姚安的无赖和对女性的物化。另一方面,这种看似“守旧”的方式并没有影响新编部分的创作。为了将三出剧目连缀,创作者编排了新的台词,通过三人互相攻讦和两个丑角演员的评判,控制剧情走向。如为了塑造申桂升话痨的人设,让他喋喋不休讲述对爱情的理解,用法语讲出“生活是花,而爱情是花蜜”。对王魁、姚安的塑造也时有这样的神来之笔。
首先是川剧好,老戏好
因为这样不伤害本体的改编,观众既可以把《离恨天·审》当做一个新剧目看,也不妨将之视作三出折子戏的同题连演——
《焚香记》的《入赘》《情探》两折中,很少出现大幅度的表演技巧,除鼓板外并没有其他伴奏。王耀超扮演的王魁不论是独处一室时的思忖,还是面对敫桂英鬼魂的反复试探,都用一个背影示人。通过细微的身体动作及帮腔外化的内心独白,将人物在权力、欲望和旧情间的撕扯,清晰准确地表现出来,呈现了川剧身段运用及帮腔技法的独到之处。
《焚香记》的“静”,衬托出之后《玉蜻蜓》“上游庵”“佛堂托孤”的“闹”。申桂升游庵时对尼姑王志贞死缠烂打求欢的赖皮相,托孤时肺痨吐血的病态,看到茶杯中自身形容的惊惧和临终的悔恨,配合“三十六人连床睡”炸裂的剧情,这是多么神奇的一出戏!
最后演出的《双魂报》的色彩则是“凶”。邓方园扮演的姚安欲杀妻子张梦姐时,诓骗妻子的假笑与真情流露的狠毒,两者如变脸般自如切换——此处很像昆曲刺杀旦,《贞娥刺虎》中费贞娥洞房刺杀“一只虎”时,一时假意逢迎,一时内心激愤。而后,姚安与新妻成婚,心怀愤恨的原配化为亡魂,着黑色魂子装紧贴红装的新妻身后同场上,渲染了极阴森的气氛。接着亡魂几次吐烟迷惑姚安神志,又不断加深恐怖感。最终姚安在亡魂制造的偷情幻象下杀了新妻,用身段、表情呈现出的惶恐错乱,将恐怖感推至高点。
此外,扮演警幻仙姑的演员李玲琳,还要用“代角”这一川剧的表演方式演绎敫桂英、王志贞、张梦姐三个人物。更具考验的是,三个渣男的审问顺序是由现场观众决定的,演员无法预设演出顺序,女演员也要根据现场观众的选择迅速换装,调整四个旦角相异的表演状态。
看完全剧,会有想看每出戏全本的冲动,以迫不及待地了解完整剧情。这是演员出色表演引起的兴趣。
但说演员演得好,首先是川剧好。前辈积累了大量可资运用的表演技巧手段和反复打磨过的作品,让后辈学演模仿就能受到欢迎,也给他们施展才能足够的支撑。
说《离恨天·审》好,首先是老戏好。王裕仁在演后谈中说,希望做一个“更老的新戏,更旧的新戏”。看似矛盾的表述,却是对戏曲传承规律更清醒的认识。本剧由演员自编、自导,“把舞台交给演员”也是回归传统角儿中心制的一种体现。
立意求新,难得克制
本剧在戏剧手段运用上没有太多独出机杼之处,打破第四堵墙、一人饰多角、剧目混搭,都是近年常见的手法。立意上也没有太多出新、出圈之处,三个渣男最后也没有真心悔过,让观众松了一口气,否则以悔恨而涕泗横流收场,不免太过狗血。在许多新编或改编剧目热衷于讲道理、拔高度的风潮之下,本剧表现了相当的克制,没有过分说教,基本上仅是“历代渣男图鉴”——“鉴”,镜子,描形容、讲故事,用实例说话。只用一段唱腔落在女性“挣开桎梏脱陈规”上,其观念与百年前妇女解放运动口号没有什么差异,与公众的普遍认识也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全剧收尾略显缓慢,虽然演员表演很火爆精彩,可既然没有更多要向观众传递的,不妨紧凑收煞。
有专家在演后谈环节提出该剧的主题立意有改进的空间:新编戏“主题万万不可陈腐”,要有时代性。专家所说的“陈腐”指的应该是不够新颖,而非错误、封建。但我以为,能做到出新自然更好,但也应该加个注脚,万万不可为出新而出新,为制造观点而制造观点。
往届小剧场戏曲艺术节呈现了许多对经典文本重新加工的作品,以潘金莲为主题的就有数部。有粤剧《金莲》截取故事片段构建一场新梦,也有湘剧《武松之踵》因裸露引发争议。百年来围绕潘金莲诞生了多少作品,但她该不该杀,依旧无法说得清。这些作品,若能带来新的思考,便很好;情节结构设计巧妙,也很好;表演精妙,同样好;当然兼而有之更好。好戏的判断标准是多维度的,并不唯观念论。
往届小剧场戏曲艺术节也曾带来许多原汁原味的老戏。北昆《望江亭中秋切鲙》谭记儿和白士中的爱情让人痛快,但《墙头马上》中李千金的忍辱委屈、《金雀记》中的“小三口”团圆,就不那么让人接受。梨园戏《吕蒙正》虽然是大团圆结尾,但恐怕不少观众也会为刘月娥的选择鸣不平:吕蒙正虽深情,但也非全无瑕疵。因为时代观念的变迁与隔阂,这些剧目可能已无法提供他们产生时所具备的教化价值,但仍旧通过演员的细腻表演,为当代观众提供了艺术享受和情感价值。
对传统剧目的改写,对历史故事的重新演绎,创造者要想一想:自己的“新说”、变动能否言之成理,能否打动观众还是只能打动自己甚至连自己都无法说服,是否只为迎合观点愣改而牺牲了合理性和逻辑?还要想一想:创新是否符合戏曲的语言、音乐、形体规律,会不会成了戏曲不戏曲、话剧不话剧、音乐剧不音乐剧、歌剧不歌剧的“四不像”?近几年江苏省演艺集团昆剧院《世说新语》系列是较为成功的作品,表演是昆曲的、语言是传统的,思想上又没有囿于原作故事,展现了现代人的思考。
当创作者还没有足够想清楚自己是不是真有时代性时,《离恨天·审》年轻的创作者提供了一个好思路,做一个“更老的新戏”,用新的编排原汁原味演绎本剧种已有的好传统、好技法、好故事。
文|辛酉生
供图|繁星戏剧村 成都市川剧研究院
编辑/于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