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巴黎——亨利·德·图卢兹-罗特列克全球巡回艺术大展”闭展前一天,我又前往观看。展墙上众多图片中,一张照片一下子打动了我,使我开始重新思索这个展览对我的意义。
这张照片是1900年罗特列克去世前一年和母亲在马尔罗梅城堡花园的合影。花园里枝叶婆娑,阳光明媚,一派生机盎然。艺术家蜷着双腿闭眼小憩,似乎要把自己和这个世界隔开,硕大的躺椅更衬出他身材的矮小。一边的母亲双眼低垂,脸上有着淡淡哀愁,静静陪着她最心爱的孩子。不知为什么,艺术家和母亲的神态,让我似乎突然触到了他和她心里的痛。我忍不住想:这位近代海报设计艺术家在想些什么?他对自己立足的这个世界抱有怎样的想法?他如何看待自己的生活?他笔下的世界,是一个什么世界?
神秘的恶毒
罗特列克似乎是一个矛盾混合体:出身贵族趣味雅致,却在风月场得到慰藉;身有残疾不能完全融入家族,却热衷游走社会底层。从歌剧院到风月楼、从咖啡厅到红磨坊,这位身材矮小的贵族,通过犀利敏锐的观察和略带幽默讽刺的人物神态,把十九世纪末流光溢彩、奢靡浮夸的巴黎夜生活勾勒下来,把歌舞者的音容笑貌生动记录下来。
这次展览有大量舞台演出者的作品,其中海伦·安娜·赫尔德的画作约有三幅。赫尔德是法国舞台剧演员,从1896年到1910年,她是百老汇最著名的女主角之一,有着沙漏般身材,以迷人、风骚的异域风情著称。家境贫寒的她出生在波兰,8岁时就开始在街头唱歌,从事舞台生涯后,以与当时其他女性不同的大胆裸露形象引人注目。她在纽约的演出也非常成功,大幅照片到处悬挂。虽然积累了巨大财富,但患有多发性骨髓瘤,四十多岁就去世了——有人认为她演出时紧束腰带可能是致病原因。
在《安娜· 赫尔德,男女演员的肖像》中,赫尔德仰着头斜视着观众,眼神里有自得,有满足,有挑谑,又有一丝调皮。一只手放在唇间,流露出一丝撩人的挑逗意味,似乎对一切游刃有余,满不在乎。脸庞下半部被地灯照亮,看起来神秘且尊贵,又似乎要把灯光掩饰下的一切虚伪撕破,把真实呈现出来给人看:瞧,这就是我,风骚又高贵,神秘又坦荡。犹如法国诗人波德莱尔《恶之花》的诗句:“她的衣衫起伏波动,有珠光色,就是走路,人们也以为是跳舞。仿佛修长的蛇……仿佛海上的涌浪把巨网撒下,她满不在乎地随意舒展腰身。”最丑陋的地方,也能开出最美的花朵。
罗特列克描绘的歌舞场女性,总是挑衅地展示自己的身体、肆无忌惮地释放自我。他喜欢拍照,尤其喜欢拍易装照。相机前的他总是一脸坏笑,将畸形的裸体拍进照片似乎让他感受到一种挑衅的快感。也许他和自己画笔下的女性有着相似神韵,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更能理解女性屈从的痛苦,愿意为受伤的灵魂和躯体发声。
没落的颂歌
克莱奥·德·梅罗德是法国“美好时代”的著名舞者,1896年巴黎选美冠军。在罗特列克的《男女演员肖像:十三幅版画》这幅作品中,梅罗德身着豪华衣帽,侧脸面对观众,服饰的厚重阴影和面部的简单线条形成鲜明对比。耐人寻味的是,虽然贵为万人瞩目的选美冠军,梅罗德却低垂眼帘,沉默不语,看不到一丝的神采飞扬,硕大的豪华座椅、蓬松的豪华帽饰更衬出她的落寞寂寥,和喜多川歌麿描绘的鹭娘颇为神似。鹭娘是日本画师喜欢的美人绘主题,喜多川歌麿以黑云母作底,背面白云母颜料,淡绿轻纱斗笠和淡粉花瓣,更衬托了鹭娘的白皙和“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似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与好友梵·高一样,罗特列克痴迷日本文化和浮世绘艺术,尤其深受喜多川歌麿美人绘影响,善于突出人物微妙的心理和表情。鹭娘因爱而不得最终幻化成雪地上哀怨起舞的白鹭,而生于优渥之家却获残疾之躯的罗特列克,和梅罗德一样,又何尝不是在享尽万千宠爱后,深知繁华一触即碎、世事莫测难料?不同的人生有不同的戏码,但谁都跳不出幕开幕合、悲喜交集的剧情翻转。也许,这就是罗特列克对自己世界的解读。
欲求不满的热情
十九世纪末是巴黎的巅峰时代,这时的巴黎似乎诞生了所有流行时尚。唯有在巴黎,才能下午参观卢浮宫,晚上听一场轻歌剧。之后如果想要来一场冒险刺激,就去蒙马特区灯红酒绿的“红磨坊”,把烦恼抛之脑后,把钱送到歌手舞者手里。
伊薇特·吉尔伯特是当时一位颇具人气的夜总会歌手,出道前曾是巴黎春天百货公司的模特和销售助理,表演中总是穿着低胸服饰、戴着黑色长手套,幽默搞怪的表情和夸张的肢体语言是其标志性做派。她是罗特列克最喜欢的模特之一。罗特列克以她的表演为灵感创作过很多版画、素描和绘画作品。尖尖的下巴、紧抿的嘴唇、突出的鼻子是罗特列克对她的描绘,虽然她总是抱怨艺术家把她画得不美,但又不得不承认是罗特列克捧红了她。
在一幅作品里,吉尔伯特戴着标志性的黑色长手套,高举手臂,向观众挥手致意,神态舒展从容。而在这幅《伊薇特·吉尔伯特,铃格,珑格,咯,笑声》中,她站定不动,只有胳膊高架到唇边,身体前倾,正在卖力演唱——热情之下似乎有一丝欲求不满的颤抖、紧张,和巴黎这座城市气质吻合。“美好时代”的巴黎,女性不再顺从男性喜好,开始为自己发声。塞纳河边举办的小型音乐会或诗歌朗诵会上,也许经常会看到吉尔伯特的身影。河水整日流淌,不会让人感到岁月的流逝,生活精彩而又紧张,这正是吉尔伯特所喜欢的。
耐人寻味的优雅
优雅是罗特列克与生俱来的趣味。不仅仅是礼仪姿态的讲究,更有对细节之美的感悟和表达,这在他的作品中多有体现。展览中有一幅罗特列克1898年为自己作品展创作的邀请函,画面中小女孩正在教一只贵宾犬坐好。小女孩优美的脚踝线条,灵巧的小黑皮鞋,小小的蝴蝶结,自有一种法式的精致优雅。
绰号“炸药”的简·艾薇儿是“红磨坊”头牌舞者,据说是一位贵族和舞女的私生女,个性阴郁内向,展览中关于她的作品较多。《咖啡厅音乐会》表现的是她正在做康康舞标志性的高踢腿动作。细细凝视,艾薇儿宽边帽子与大摆裙袂相互呼应,欢畅流动;脚腕纤纤,尖尖的小黑舞鞋上下翻动,犹如蝴蝶花间飞舞,秀美中透着性感,又有一种耐人寻味的优雅。浮世绘风景画大师歌川广重的老师歌川丰广曾有一幅《浴衣美人图》,美人衣色淡雅,身长柔美,鬓间和玉足那一抹红轻轻呼应,和元代钱选《宫女图》足间那一抹艳红异曲同工,极富韵味而又性感到令人一颤。东方的欲说还休和西式的奔放优雅,同样美到无可言说。
而在罗特列克描绘风月女子生活的作品《疲劳仰躺着的女人》中,画面中的女人刚刚结束工作,筋疲力尽躺在床上,没有生机、没有活力,瘫软在宽大的床上。脚上的拖鞋线条轻淡,隐约透着一丝颓废的优雅。胳膊和头微微扬起,睁大眼睛,似乎在用尽最后的力气。
“微小的颤抖、神秘的恶毒、迟滞的紧张、欲求不满的热情、悲伤的腐败、陌生的爱抚及没落的颂歌。”这是后人对专注记录风尘之地的法国作家让·洛兰诗歌的评论,和罗特列克画笔下的世界何其相似。也许,他也是这样看待自己的世界。
其实,罗特列克的才华是多方面的:除了代表性的海报作品,展览里还有艺术家为书籍、杂志和乐谱设计的封面、插图,甚至还津津有味地设计菜谱。据说罗特列克是美食家,调制的鸡尾酒被称为“地震”——好喝到地震来了朋友们都舍不得跑掉。当然,他也不忘随时调侃自己的残疾:“我不怕醉酒摔倒,因为我离地面如此之近。”虽然在浮华如梦的巴黎遭受过太多白眼、嘲讽,艺术家的眼神仍然如孩童般清澈、明亮。
展览的结尾部分,有一封1892年7月罗特列克写给母亲的信:“亲爱的妈妈……我的作品取得了全面成功,我也会在我热爱的领域一直走下去……我想去帕拉瓦斯的海边,看一眼深蓝色的大海。”
“看一眼深蓝色的大海”,平淡的一句话,却让我仿佛走进了他的内心。想象着艺术家海边独自漫步,矮小的身影渐渐与深蓝色的大海融为一体,天边夕阳灿灿,静静沉入大海。最绚烂的夕阳过后往往是最暗的黑夜,最平静的海面之下往往涌动着最深的潜流。大海变幻莫测、阴晴不定,然而最后一切终将归于平静,诚如艺术家的一生。而这何尝不是我们每个人的一生?
文并摄影/秦雪岭
编辑/史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