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术大家张光宇1945年创作《西游漫记》中的朱八戒

◎杨早（作家）

猪八戒承担了《西游记》里一大半的笑点。但这位前天蓬元帅是个可怜人。是，他酒醉后性骚扰嫦娥，该受惩罚。但这惩罚出奇的重：（一）免去带领天河水兵的天蓬元帅之职；（二）被打了二千锤；（三）贬下凡间。编制没了，一撸到底。

这还不是最惨的。最惨的是，夺舍投胎时，既没找到霸总，也没穿成小鲜肉，反而是投到了母猪胎，成了一头小公猪。我们从自述中可以听出前天蓬元帅的愤怒：“是我咬杀母猪，打死群彘，在此处占了山场，吃人度日。”他对同类，对自己的肉身是唾弃的、排斥的。好在，三十六般变化的神通仍在——这位猪精要幻成人形，半点不难。不然，也无法入赘高老庄。

在入赘高老庄之前，猪精先生有过一段婚史——他投胎的地方是福陵山云栈洞，“洞里原有个卵二姐。他见我有些武艺，把我做个家长，又唤做‘倒查门’。不上一年，他死了，将一洞的家当尽归我受用”。原来是个吃软饭的。

既然当了妖怪，当然要吃人。但佛界HR观音姐姐不允许，劝他说，老在这里吃人度日，不是个了局。不如你将功赎罪，护取经人去趟西天，我一定帮你恢复编制。猪精先生倒听进去了，于是观音“与他摩顶受戒，指身为姓，就姓了猪，替他起个法名，就叫做猪悟能。遂此领命归真，持斋把素，断绝了五荤三厌，专候那取经人”。

皈依佛法好是好，吃素也有利于健康，但常言说得好：“依着官法打杀，依着佛法饿杀。”等待唐僧就像等待戈多，又没个具体时限。这样下去，猪悟能不免“在此日久年深，没有个赡身的勾当”，怎么办？一咬牙，还是老本行：吃软饭！找个大户入赘。

正好高老庄的高太公，生了三个女儿，大的二的嫁人，剩个小的，“要招个女婿，指望他与我同家过活，做个养老女婿，撑门抵户，做活当差。”于是猪悟能上门应聘。注意，此时猪悟能先生在高老庄众人眼里的形象，是“一个汉子，模样儿倒也精致”，而且“说是福陵山上人家，姓猪，上无父母，下无兄弟，愿与人家做个女婿。我老拙见是这般一个无羁无绊的人，就招了他”。招赘婿，最紧要的是无牵无挂，长得入眼，能应付场面，也能干活，可以给丈人丈母养老送终。猪先生般般符合，故此招赘顺利。

然而，当上高老庄赘婿的猪悟能，有一个变化过程——“初来时，是一条黑胖汉，后来就变做一个长嘴大耳朵的呆子，脑后又有一溜鬃毛，身体粗糙怕人，头脸就像个猪的模样”。以天蓬元帅的神通，如果一直保持“黑胖汉”的形象，难么？当然不。他自己也说：“我虽是有些儿丑陋，若要俊，却也不难。”高老庄对赘婿的颜值要求又不高，“黑胖汉”已经是“模样儿倒也精致”了。

那么猪悟能为什么要显出原形呢？一来，当赘婿是很受气的，不光是高太公一家，“丈母、大姨、二姨并姨夫、姑舅诸亲”，整个高老庄的人，怕也很瞧不上他。他干的活再多，也抵消不了他的身份、他的食肠，让人鄙夷，让人厌烦。“食肠却又甚大：一顿要吃三五斗米饭，早间点心，也得百十个烧饼才够。喜得还吃斋素，若再吃荤酒，便是老拙这些家业田产之类，不上半年，就吃个罄净！”

二是老猪对自己的原形，在被外人不断的羞辱中，反而渐渐产生了认同感。《西游记》里对孙猪沙兄弟三人的相貌羞辱，几乎无处不在。往往唐僧出面，就是好言好语好茶饭，三徒出面，就是“妖怪来了！”“魔鬼！”他们仨有时也会承认自己长得丑，但那是被迫接受了人类的世俗审美标准，内心真的认同吗？老猪憋屈呀，越憋屈就越逆反：你们不是说我低贱，说我跟你们不一样吗？我就索性彻底不一样给你们看看！他后来自述：“若像往常在高老庄走时，把嘴朝前一掬，把耳两头一摆，常吓杀二三十人哩。”老猪显出原形后，完全放飞自我，娘子？我的！锁在后院。家业？我挣的！必须供奉。捉妖？以俺老猪往年人脉，没有在怕的！

他从低眉下气的赘婿，变成了高老庄的土皇帝。他可以变化，但不再变化。他做回了自己，改变了高老庄的社会规则。

他终于做成了一只特立独行的猪。只是他最后的生活，早在三年前就被设置好了。听，取经人的马蹄已渐次清晰。当猪悟能被唐僧再度赐名为“八戒”，他在高老庄的好日子，终于走到了尽头。

2023.6.4

供图/杨早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