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谁是日本最好的动画导演,众说纷纭。但如果要问谁是日本最风骚狂野的动画导演,那么汤浅政明一定高票胜出。
这位被戏称为拥有“抽水马桶”般奇诡想象的怪才导演,风格张扬,个性迥异,作品《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乒乓》《四叠半神话大系》《别对研映像出手》《恶魔人:哭泣之子》等都是二次元经典。汤浅政明本善于描写宅男心迹,在《日本沉没2020》这一通过写实路径讲述末世灾难的尝试失败后,新作题材选中了日本古典文学《平家物语》,为观众带来一场室町时代的能乐视听盛宴。
物语是日本古典文学体裁,《源氏物语》与《平家物语》一同将其推向巅峰。做一个不太准确的类比,前者可对标《红楼梦》,后者则可对标《三国演义》;前者长于书写宫廷、贵族、女性,后者长于书写战争、历史、男性。平家的兴盛与源平两家的争霸是《平家物语》的叙事主线,字里行间遍布金戈铁马、血雨腥风——此书也被称为“战记物语”。
2022年《平家物语:犬王》在北影节亮相,2023年正式登陆大陆院线。台海出版社也发行了电影原著、古川日出男的小说《犬王》。此书相当于文史细节上的补足与扩充,帮助看过电影的观众消化这段能乐传奇。
伯牙所念,子期必得之
友鱼和犬王,相逢于微时。
那时的他们还不是京都最耀眼的琵琶师与能乐师。友鱼眼盲,靠声音同世界打交道;犬王形异容陋,自小便戴着葫芦面具。两位“异者”成了朋友,两个孤独的灵魂在能乐中紧密相依,前半生的孤独似乎找到了消解的出口。
零余人的故事缺不得零余因由的表达。
友鱼生于坛之浦,此地亦是平家最后战役之地。一剑一镜一玉,这三件神器是天皇正统象征。平家战败,安德天皇被祖母抱着投水,草薙剑随之沉落。友鱼与其父靠打捞海底文物为生,然因窥见草薙剑真容而受诅咒,父丧命,友鱼盲。
犬王生于能乐世家,本应接替父亲成为比叡座的掌门,但因其周身环绕诅咒而未被授予任何艺能,且多遭欺凌。
友鱼和犬王成了朋友,两个身负诅咒的人在能乐中成长。友鱼在美的引领下不断飞升,犬王在念唱习艺中逐渐摆脱自己曾受诅咒的陋躯。
伯牙所念,钟子期必得之;友鱼所谱,犬王必感之演之。“你就把我写成一曲琵琶吧。”自遇到友鱼后,犬王的人生都被琵琶声讲述,日月轮换,琴音相连。追寻自我与追寻艺术,并道齐驱,完成了自我的超越与对彼此的救赎。
今日重来访,不见知音人。犬王为保友人性命而被招安,友鱼为捍卫演唱自由而死。
六百年后,犬王和友鱼魂灵相见,死生亦友,知音重逢。
即便失败,即便被遗忘
“平家的故事,讲述一段被灭门的历史。”这是犬王故事的开端。
导演山田尚子也曾操刀将《平家物语》改编成动画。片子开头,名为琵琶的女孩轻轻吟唱,“娑罗双树花失色,盛极必衰如沧桑。”平家的盛衰与夏椿花的开放、凋落互文,飘摇出历史的寻常与无常,这是平家故事的读解之一种。
改编经典故事,汤浅政明并未走寻常路。他费心描摹的不是历史的宏大场面,而是作为历史的底色存在过的鲜活生命——而且不是胜利者,而是失败者。“《平家物语》是‘失败者’的故事。”在刊载于《百合花》2022年7月增刊的访谈特辑——《犬王:围绕想象与创造力的探索之旅》一文中,汤浅政明如此说道。
“失败”的第一层落笔于平家衰败,武士战死,亡灵怨憾;第二层则在于,平家的故事虽然被记录下来,但是留下故事的人却被遗忘。其实犬王并不是完全虚构的角色,他在历史上真实存在过,曾与能乐大师世阿弥齐名,传言足利将军对他的喜爱一度超过对世阿弥。但犬王却并无任何作品传世,神秘离奇。
也正是由于其身上的传奇性与神秘感,汤浅政明才有了广阔的再创作的空间,大有借犬王之事浇己心头块垒之意。日本动画大师宫崎骏曾称汤浅为“百年一遇的天才动画师”。可天才那么多,不被忘记的又有几个?
把琵琶当成电吉他来弹,是汤浅政明为自己的改编找到的古今平衡之道,电影配乐大师大友良英助益其道。绚丽的舞台狂欢掩映着生死悲哀。即便如此,犬王同友鱼还是在舞台上纵情呐喊,随着音符一同浮现于观众眼前的并非历史的沉重,而是生命的轻盈。“音乐”在电影中不仅仅是配乐,还担当着重要的叙述职责:三首表演曲目《腕塚》《鲸》《竜中将》相继登场,歌词内容点明了平家的故事:琵琶及演唱技艺的进步、人气指数攀升的表演、犬王不断蜕变的身躯,则展现出友鱼、犬王的成长。
就算无法挣脱被遗忘的命运,也要在创作的此时此刻全情投入。这是艺术家的生命姿态与摇滚风度。汤浅政明的这份“愿意记得”的昂扬之情,在颓败的历史底色上展现出澎湃生机。
从终结之处开始
“我现在要说一个全新的故事。”这句台词,既是犬王与友鱼成名的缘由,也是友鱼牺牲的缘由。年轻的能乐师与琵琶师,靠才华征服了观众,也引起了彼时统治者——幕府将军足利义满的警惕。为稳固政权,将军下令统一平家故事,犬王和友鱼的迷狂艺术自然被斥为异端,故事惨遭封禁,琵琶座被迫解散。
总有一些故事,注定会被历史遗忘。总有一些名字,注定不会被历史记载。
犬王用歌曲传递出被遗忘的平家故事,记住这些消散于历史烽烟中的武士之名,是为凭吊。精湛的琵琶艺与舞技配合,每一场演出都能帮助一些不甘的平家亡灵成佛,亡灵们因为有人记得自己的存在而不再因遗憾徘徊于世间。对友鱼和犬王而言,演出既是渡己,亦是渡亡灵。影片尾声处,飘散于片头的曲调再次响起,风神俊茂的犬王找到衰老的友鱼,高兴地说:“我找了你好久,找了你六百年。”随即,两人也在绚烂的光晕中成佛。
犬王与友鱼超度了平家亡灵,古川日出男、汤浅政明与野木亚季子超度了历史上的那些犬王与友鱼们。
再动人的故事也可能被遗忘,所以需要重述,需要续写,留下希望,以记忆保留火种。这是一位传奇动画导演在退休之作中留下的暗号,就如三岛由纪夫在《变质的优雅》中所写:“我经常会想,能剧总是从剧情的终结之处开始。”
文|赵晨
编辑/于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