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杜,生于中国东北,现居海外,着有非虚构故事集《人间漂流》,中短篇小说作品见于《收获》《当代》等杂志。
小说,“就是生活本身”——读小杜小说《烟蒂烧不到日与夜》
这话不是我说的,是小杜在接受《潇湘晨报》采访时说的,原话是,“我目前的文学标准很明确,就是生活本身”。这固然是老话,了无新意,就像我们平日里称社会生活是物质基础,文学创作是上层建筑。老话不等于错话,每个作家的创作与生活或远或近,都属正常,小杜这么说自有他的道理。我看过《烟蒂烧不到日与夜》,加之之前看过的《再过二十年》和《爱在周末延长时》,小说即生活,对小杜的小说创作来说很贴切。小杜还出了一本叫《人间漂流》的书,是非虚构作品集,依他自己的说法,“这些有趣的故事是以科研态度写下的”,但此话也可能涉嫌障眼法,读过此书中18个故事的读者,对部分故事会有读小说的感觉,或曰小说式表达的非虚构。文无定法,就像某些作家的散文化小说,未必就不是好小说,看你怎么看。
既如此,《烟蒂烧不到日与夜》又写了怎样的“生活”呢?还是写“爱情”。之所以冠之以引号,是因为小杜写的还是非典型爱情,相识相恋于美国的“她”(小说始终没有出现其尊姓大名,绰号也没有)与“非主流非商业片的导演”李星的跨洋爱情。小说主线是李星在国内拍摄一部叫做《脸》的“低成本的独立电影”期间,她从美国飞回国内与之相会。两人在酒店房间共度一夜后,她在“天边已现出鱼肚白”的次日凌晨(具体时间是五点半左右)不辞而别。
小说既写了“她”和李星在爱情生活中的激情碰撞、内心挣扎与生存层面的纠结,表面上不动声色,却有着透彻纸面的惊心动魄。也写了李星正在拍摄的电影《脸》,田国娟毁脸及主动离婚的素材取自于他小时候的见闻,至此都还是“纪实”的。但他的初衷不是拍纪录片,而是“要拍一虚一实两代女性”,所谓“一部虚实结合的片子”,举着纪录片的幌子冲商业价值而去。于是乎,在现实中被田国娟离婚后就打掉的孩子,在《脸》里变成了她的女儿田欣(取“甜心”之意)。引用李星对“田欣”(扮演田欣角色的演员)的话,“母亲那张被烧坏的脸,就像阴影,她从小就被那张脸给包住了,可以说是原生家庭伤害导致的内心创伤,然后就抑郁了”,再然后就是“必须去死”。李星的女友“她”不乐意田欣的原型取材于她的高中和大学同学。就因为之前她给李星“讲起自己从小长大的县城,还有那位自杀的同学”,哪知这位同学就被他“剽窃”而去。他们为此而吵架。这只是导致她最终离去的缘由之一,与她在美国的房东好友朱婷不看好她和李星的“跨洋异地恋”一样,在她的最终决定中只起次要作用。他只沉湎于拍电影,忽略她的感受,尤其是忽略她的异常身体状况,这才是致命的。
“胸口起了个肿块,不疼,微热,执拗而倔强”,“这个直径不到两厘米的小肿块更让她如鲠在喉”,“她”纠结于要不要告诉李星这个“小肿块”。好友朱婷患乳腺癌和卵巢癌,给了她强烈的心理暗示。遗憾的是,“见面十几小时,他居然没发现。圆圆硬硬的一块,无论抚摸还是亲吻,居然没发现”,于是她下定决心,“如果他不开口,就给这感情来个了断”。结果呢,“赶在他的手之前,她用自己的手捂住胸口上的肿块”。她的纠结心情可见一斑。“肿块”(“小肿块”)既是实体,更是小说的重要意象,每一次出现都和她的情绪息息相关。“钱就像月事和胸口的肿块,都经不起当面对质,也最好不要对质”,“她甚至疑心那小肿块和这些争吵不无关系”,“他有什么好介意的——她胸口上的小肿块一阵刺痛”,“凌晨两点半,她半睡半醒,身上最警惕的部位是那小肿块”,“肿块被他的鼻息刺激着”,“她感觉肿块要炸了”,她“想象那肿块如果是癌,如果告诉李星,他会不会把它也拍进他的电影?想象他只要轻声问一句,问这肿块是怎么回事,她就会抱住他,再也不会放开”,“压在肿块上的重量消失了,轻轻盈盈,像从海底升起的泡泡,浮到的她心头,爆裂,破碎,如大地初开般寂静”……不胜枚举。而终究,他什么都没察觉,而她也什么都没告诉他,“肿块”成了他们之间永久的秘密,也成为犹如她飞回美国后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太平洋。
我们不知“她”和李星的结局如何,但难以想象类似于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典型(传统)爱情故事会在他们身上发生(或在文本之外发生),更大的可能是就此别过,后“会”无期,类似于《再过二十年》里的“他”与沈小红的感情。后者连柏拉图之恋都算不上,小说结尾处,“他划动尚未僵硬的手指,拖黑了沈小红”。“他”与沈小红都是“美漂”,分别漂在“美国的东西海岸”,“他们一直在网上保持联系,聊了很多,却从未提过见面……不聊各自的柴米油盐,尤其是不聊各自的婚姻”。他们趁回国间隙在农大的棘园匆匆一见,亦无浪花激起。《爱在周末延长时》,望文生义即知写“爱”,心照不宣式的美国式约会,主角还是海外(美漂)华人。这就是小杜熟悉的群体,几篇小说里呈现的“生活”(爱情自然是生活的重要部分),有小杜的影子(如《再过二十年》里“他”的药物研发者职业,及小说人物的活动区域——新英格兰等),但显然不全是从小杜的自身生活素材提炼而成,只是从他熟悉的生活环境和熟悉的美漂华人群体中信手拈来,以适当虚构加工。村上春树在《那么,写点什么好呢?》一文中言及,“(恐怕先于动笔)要做的,我觉得应该是养成事无巨细,仔细观察眼前看到的事物和现象的习惯”。此话,我理解为小说素材的有意无意积累,待至创作冲动,就像村上说的,“一来二往顺理成章,就那么瓜熟蒂落”了。从小杜的以上三篇小说,可见“美漂”生活是已给他提供并将持续为他提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素材宝藏,在可预见的未来他的小说将继续呈现“中美合璧”的元素和面貌。
说过了“生活”,再说说文本,亦即小说的结构形态。《烟蒂烧不到日与夜》采用“夜——日——夜——日……”的“复调”结构,即“A——B——A——B……”,两条线索交叉推进,最后归结于“夜——还是夜——夜——晨”。A线(“夜”)写“她”和李星在酒店房间,B线(“日”)写李星拍电影和短视频,写他和“田欣”不限于角色需要的沟通和交流。两条线除叙事内容的相互呈现外,形式上也做到了交集,即李星告诉田欣的,“我女朋友说要飞过来看我”。如果《烟蒂烧不到日与夜》拍成电影,无非也就是两条线索齐头并进及交集。但《再过二十年》的碎片化结构就一度程度上影响阅读的顺畅了,当下叙事是“他”和沈小红的见面、参加新书发布会及即将参加同学聚会(与老颓见面),过往叙事包括“他”和妻子邦妮、“他”和沈小红、“他”和老颓、“他”和梁雪等,六七条线(大线里又含小线)纠缠成一团乱麻。就像王彪长篇小说《复眼》和《你里头的光》,都是文革后遗症,都是碎片化结构,甚至连碎片长度也差不多,恍如在看电影,镜头频繁切换,读者稍一分神,就会被绕得晕头转向。当然,给读者制造阅读障碍的小说未必就不是好小说。“复眼”这种类似于仿生学的生物原理,被王彪作为叙事策略,不仅为作者的想象赢得巨大展示空间,而且让人物的隐秘生活获得多方位微妙呈现;《你里头的光》较之于《复眼》,人物更丰富饱满,时代拓展更深入,更主要的是,提出了解决办法,或曰救赎之路——即便宗教救赎未必令人信服,但总归是让人看到了希望。即便阅读费心费力,但《复眼》和《你里头的光》都是好小说。小杜的亦是。
2023年3月,温州
本文作者:
子方,浙江温州人,曾用笔名郊庙,业余小说作者兼评论者。小说见于《钟山》《中国作家》《小说月报》《思南文学选刊》《青年作家》《小说月报原创版》《啄木鸟》《芙蓉》《湖南文学》《江南》等刊。评论见于《收获》《钟山》《思南文学选刊》《青年作家》《浙江作家》《海燕》《躬耕》等刊及其微信公号和中国作家网等。
编辑/陈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