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推开门，刺鼻的烟味就扑面而来。不到十平方米的房间里，放置了两张高低床和五台类似网吧配置的电脑，三男两女正沉浸在网络游戏中，身旁的烟灰缸里满是烟头……”这是2021年6月19日江苏省宿迁市宿城区检察院检察官在某电竞酒店房间内看到的真实一幕。随后，宿迁市检察机关提起全国首例电竞酒店民事公益诉讼，并推动了当地对于电竞酒店违规接纳未成年人的持续关注和整治。
随意接纳未成年人并提供上网服务？电竞酒店乱象让人瞠目结舌
电竞酒店作为一种提供“电竞游戏+住宿”的新型酒店，近年来深受年轻人甚至是未成年人的青睐。电竞酒店可以随意上网的消息经一些学生口口相传，在校园中很快就变得“众人皆知”。被网吧拒之门外的孩子们，经常三五成群，组团聚集在这里。
因电竞酒店属性不明确，实践中多将其管理等同于酒店。来这里的未成年人常常包夜、无节制上网，导致成绩下滑，部分未成年人甚至为了支付入住电竞酒店的高额费用而实施盗窃犯罪。
在宿迁，未成年学生小豪（化名）未经家长同意，长期入住某电竞酒店，逃课成为常态，学业更是一落千丈。班主任告知了小豪父母这一情况后，小豪父母找到该电竞酒店，要求其拒绝接纳小豪等未成年人。酒店经营者却称，按照法律规定，宾馆是可以接纳未成年人入住的。无奈的小豪父母只得在老师的帮助下，将情况反映给该校的法治副校长——宿城区检察院的检察官。在了解相关情况后，检察机关立即启动调查取证程序。
检察机关调查发现，该电竞酒店开业后，一直接纳未成年人入住。酒店共有20个房间，每个房间均配备2台至5台与网吧硬件配置基本相同的电脑，分别收取每天数十元至数百元不等费用。开张3个月后，公安机关发现该酒店存在违规接纳16岁以下未成年人单独入住以及入住不登记的情况，违反了《江苏省预防未成年人犯罪条例》，另外还存在接待未成年人上网387次的情况。该酒店的企业登记表显示，其许可经营项目并不包含互联网上网服务，但其门牌上标明的服务范围却包括“上网住宿餐饮”，营销广告中也宣称“依托于电竞游戏的新型酒店，不仅享受媲美网吧的高品质电竞服务，还可以拥有住酒店的舒适体验”。消费者的评论也多是评价其电脑配置、网速等。
检察机关进一步调取辖区内其他电竞酒店的入住记录发现，几乎所有的电竞酒店都接纳未成年人随意进入并提供上网服务。如长期沉迷于网络游戏的未成年人小凯（化名），因为网吧管得太严进不去，就把电竞酒店当成新的选择。为能每天都在电竞酒店打游戏，没有收入的小凯动起了歪脑筋。他白天在酒店的房间里打游戏、睡觉，到了晚上就去偷盗他人财物，然后用偷来的钱继续开房间、玩游戏。在被检察机关作出附条件不起诉决定后，他难以戒除网瘾，竟然再次实施盗窃行为。2021年12月31日，小凯被检察机关以涉嫌盗窃罪提起公诉。
电竞酒店的危害远不止于此。在电竞酒店，男女混住成为常态，极易引发刑事犯罪。宿城区检察院办理的胡某强制猥亵案，就发生在辖区某电竞酒店。由于缺乏相关法律的强制性规定，所有的电竞酒店均未安装绿色上网监控软件，致使未成年人更容易触及一些传播低俗文化、宣扬暴力的网络游戏、短视频平台。锁门关窗的酒店属性，也让更多低龄未成年人混入酒店房间、随意上网而难以被监管。在执法检查中，不少电竞酒店被发现接纳16周岁以下未成年人入住。
是网吧还是宾馆？以维护未成年人合法权益为判断核心
目前，我国法律尚未明确将电竞酒店纳入互联网上网服务营业场所进行管理，相关部门在界定电竞酒店接纳未成年人入住行为时，对其违法性、有责性等方面的认定还存在困难，也因此无法准确开展执法监督。但电竞酒店随意接纳未成年人上网行为，显然不利于未成年人的身心发展。
为厘清电竞酒店属性，听取各方意见，宿城区检察院与相关行政执法机关召开座谈会3次，专门咨询专家学者的意见，并发放了2万余份调查问卷。
充分论证后，相关各方均认为《互联网上网服务营业场所管理条例》第2条中所称的互联网上网服务营业场所需满足3个实质条件：一是服务对象的不特定性，二是自身的营利性，三是提供互联网上网服务。判断是否属于互联网上网服务营业场所，不能仅以它的外在形式和场所名称作为标准，而应以是否符合实质条件作为判断标准。电竞酒店兼具提供上网服务和住宿功能，如果电竞酒店对外以提供上网服务为卖点招揽顾客，实质上是面向不特定的消费者提供了电竞服务并收取费用，据此，应将其认定为互联网上网服务营业场所，适用相关法律规定，禁止其接纳未成年人进入并提供上网服务。
据此，宿城区检察院牵头，组织区文化广电和旅游局、区市场监管局等10家单位制定《宿城区关于推进未成年人网络保护工作实施意见》，要求对电竞酒店接纳未成年人上网行为开通专门线索受理渠道，并在辖区内开展为期3个月的电竞酒店专项排查，同步开展法治宣传。通过专项行动，大多数电竞酒店已知晓接纳未成年人上网的危害性，表示不再接纳未成年人进入，但小豪曾经入住的某电竞酒店始终我行我素，且后期还采取不登记、私下接待的方式故意规避检查。
今年1月12日，宿城区检察院对该电竞酒店违规接纳未成年人且提供上网服务损害社会公共利益行为立案调查，并依法进行公告。3月2日，该案被移交宿迁市检察院。3月22日，宿迁市检察院向宿迁市中级法院提起民事公益诉讼，这也是全国首例电竞酒店民事公益诉讼案件。
专家辅助人出庭，助力论证争议焦点
今年5月12日，宿迁市中级法院开庭审理此案。庭审中，电竞酒店是否属于互联网上网服务营业场所、电竞酒店向未成年人提供互联网上网服务是否损害社会公共利益，成为争议焦点。
该电竞酒店代理律师认为，被告经营的电竞酒店并不属于互联网上网服务营业场所，目前没有相关的法律法规对被告接纳未成年人上网的行为进行规制，更没有禁止性规定限制被告经营电竞类酒店。被告的行为并未侵犯未成年人的身心健康，更未侵害社会公共利益。
“电竞酒店还是酒店，提供上网服务只是提供一种休闲方式，和其他酒店配套健身游泳等场馆并无区别。”该电竞酒店法定代表人表示。
检察机关围绕电竞酒店行业属性、电竞酒店经营者的违法行为、主观故意、危害后果、公共利益受损情况等提交了3组14项证据，并进行多媒体示证。
证据显示，该电竞酒店的20个房间一共有54台电脑，其中14个房间的电脑数量超过床位数。检察机关认为，该电竞酒店在布局上与提供电竞服务的网吧更具相似性，而与传统酒店存在较大差别。该电竞酒店以提供互联网上网服务为主要目的及消费方式，属于互联网上网服务营业场所。“被告经营的电竞酒店具备服务对象不特定、营利和提供互联网上网服务的属性，应当认定为互联网上网服务营业场所。”检察官一针见血地指出。
为证明被告行为侵害了公共利益，检察机关申请了少年司法领域专家作为专家辅助人出庭。专家辅助人从未成年人保护法的立法本意和最有利于未成年人原则进行综合论证，阐释了未成年人保护法第58条“禁止未成年人进入互联网上网服务营业场所”的立法本意、电竞酒店的功能属性以及未成年人沉迷网络会带来的六大风险，等等。
“电竞酒店作为网吧的升级版，同样提供互联网上网服务，本质上与网吧并无不同，理应作为互联网上网服务营业场所进行管理，且最有利于未成年人原则作为未成年人保护法的原则性规定，不仅仅是立法原则、司法原则，更是守法原则，电竞酒店接纳未成年人上网行为不仅违规，同样违法。”专家辅助人表示。
“该电竞酒店以提供互联网上网服务为招揽手段，兼具营利性、服务对象不特定性、提供互联网上网服务三重属性，应认定为互联网上网服务营业场所。根据法律规定，互联网上网服务营业场所不得允许未成年人进入。被告为达到营利目的，向不特定的未成年人提供互联网上网服务，侵害了未成年人的健康权、发展权和受教育权等权益，损害了国家和社会公共利益。”经审理，法院支持检察机关全部诉讼请求，当庭判决被告禁止向未成年人提供互联网上网服务，并于判决生效之日起10日内在国家级媒体向社会公众书面赔礼道歉。
庭审结束后，检察机关结合办案中发现的部分涉案未成年人到电竞酒店上网与家庭教育不当存在关系的情况，联合宿迁市中级法院制发《责令接受家庭教育指导令》，对相关涉案未成年人父母进行训诫。此外，该院召集公安机关、文旅局等9家单位召开新业态下未成年人保护座谈会，共商电竞酒店等新业态领域的监管与治理问题，进一步开展电竞酒店行业整顿。
“面对蓬勃发展的新兴业态，我们不能只看到经济效益，还要把保护未成年人的理念贯穿其中。”旁听庭审后，全国人大代表、洋河股份酒体设计中心副主任李薇表示。
多部门合力加强电竞酒店安全监管
今年5月25日，最高检召开“携手落实‘两法’共护祖国未来”新闻发布会，发布“检爱同行 共护未来”未成年人保护法律监督专项行动典型案例，宿迁市检察机关办理的此案入选其中。谈及该案的典型意义时，最高检第九检察厅相关负责人说，“以‘电竞+住宿’为卖点的电竞酒店近年来备受未成年人青睐，但存在行业归属不明晰、不如实登记入住人员身份信息等问题，成为未成年人保护盲区。检察机关贯彻最有利于未成年人原则，积极稳妥发挥未成年人保护公益诉讼检察职能，在整治电竞酒店违规接纳未成年人方面开展探索，督促电竞酒店经营者履行社会责任。同时，通过与行政机关加强协作配合、建立长效机制、开展专项治理等形式，推动形成了新兴业态领域未成年人保护合力。”
案件办结后，各方的努力仍在继续。
“电竞酒店的电竞房不得接纳未成年人，要在酒店入口显著位置悬挂未成年人禁入酒店电竞房间的标识，且发现有违法犯罪嫌疑的，应当立即向公安机关报告。”今年10月28日，宿迁市召开全市电竞酒店监管工作会议，向全市所有电竞酒店经营者解读了宿迁市安全生产委员会今年7月制定的《关于加强电竞酒店安全监管的实施意见》（下称《实施意见》）。《实施意见》包括规范酒店设立、严格消防安全管理、落实治安安全责任、加强网络和信息安全管理、规范消费者上网行为等方面内容，明确规定电竞酒店需切实履行未成年人保护职责，不得接纳未成年人入住。会上，宿迁市检察院未成年人检察部门检察官应邀为与会人员作了关于禁止接待未成年人入住电竞酒店的普法宣传。
按照《实施意见》的规定，公安部门负责对电竞酒店提供住宿服务进行审批，文旅局负责对擅自从事互联网上网服务营业场所经营活动进行查处，行政审批部门负责对电竞酒店颁发营业执照，安全生产委员会牵头开展电竞酒店联合监管执法，市场监管、消防救援等部门也要各司其职。宿迁市文旅局副局长刘冰表示，“我们将督促全市电竞酒店经营者认真落实《实施意见》的各项要求，将意见要求转化为员工的岗位职责和酒店对客服务的操作流程，切实强化守法经营意识，坚决不能触碰‘接纳未成年人’这条红线。”
据悉，宿迁市安全生产委员会还跟进制定了《宿迁市电竞酒店安全管理专项整治工作方案》，组织公安机关、文旅局等5个部门对全市31家电竞酒店519间电竞房逐间排查，针对检查中发现的入住登记不严、网络监管不力等问题，督促安装实名认证和智慧网文系统强化监管。
文/管莹 陈颖
编辑/倪家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