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我经常跟你讲的一个小故事吗?”他坐在大厦十八层熟悉的咖啡厅里,按照预想的计划给一个好朋友打电话。
朋友是一位警察,是他在这个城市最好的朋友,一位难得的倾听者。
“村里的几个孩子在冬日里玩捉迷藏。其中一个男孩躲在草垛洞中,藏得如此深、如此久,以至于他的小伙伴不仅找不到他,还把他忘到脑后,直接回家了。他等不到伙伴来找他,又不想轻易主动走出去,竟然睡着了,在那个洞里。”他点了一根烟,并没有吸,只是夹在指间,看着烟气袅袅上升,继续说下去,“我就是那个男孩。我想你们肯定早都意识到了,只是不愿意点破。在这个世界上,谁会如此在意别人的故事,并一再不厌其烦地讲起呢?现在,我要躲回我的洞里去了。”
他说着,在烟灰缸里捻灭了烟头,慢慢地,轻柔地,好像不愿意让烟头受到更大的损坏,又似乎还打算在必要时重新点燃这根烟。但是,不会了,这是他亲手点燃的最后一根烟,也是他未曾吸上哪怕一口的最后一根烟。
电话仍通着,像是呼呼的风从另一个世界刮过来。他已经完全听不见警察朋友在电话那头激动地说着什么,只想把自己最后的话说完。“我现在一个人在象咖啡坐着。你可以五分钟后过来。”过来干什么?他没有说,也不需要说了。
一个人打定主意要干什么,全世界很快都会知晓的。一个人抢在全世界之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这应该是最大的仅有的谁也剥夺不了的自由吧。他这样想着,招呼服务员过来买单,随后,他从容地走向咖啡馆这个封闭空间的尽头,爬上半人高的安全栅栏,推开窗,纵身跳了下去。
白云悠悠,说走就走。
那个警察,姑且称之为老朱吧,接到朋友电话时正在出勤。开始老朱只是静静地听着,这个耳熟能详的故事,朋友圈聚会时朋友反复多次提起过,但从来没有在电话里说,不免觉得奇怪,职业习惯让老朱警惕起来。等到朋友说要躲回洞里,老朱便意识到要坏事,只恨无法通过两部通话手机的连线穿越到象咖啡,阻止朋友做傻事。
象咖啡位于云鼎大厦的十八层,他们经常在那里小聚,喝咖啡,神聊穷侃。那一瞬间,老朱仿佛看到朋友就坐在他们常坐的位置上,高谈阔论,谈笑风生,然后突然起身,轻飘飘地走向那扇便于打开通风换气而没有焊严的窗户。
“你有从十八楼跳下去的勇气吗?”这句话异常清晰地从脑中跳了出来。很难想象,他们曾坐在离地面近五十米高的咖啡厅里,无数次煞有介事地热衷于讨论这个话题,好像这是一个玩笑,又或者仅仅是富有诗意的哲学问题,抑或是无聊透顶的一场语言游戏。
这当然不是一个玩笑。现在老朱反应过来,他的朋友在讨论时,或者是不断尝试和努力推开死亡的诱惑,或者是反复积累那纵身一跃的勇气。老朱立即驱车赶往出事地点,同时利用总控台向云鼎大厦附近的同事求援。老朱深知此事此时已经不抱希望,但又不愿意轻易放弃,期待奇迹降临。城市的交通是如此拥堵,老朱再一次深感绝望。哪怕老朱现在开的是警车,也无法夺路而出,只能坐在驾驶座上,深陷在静止的车流中,连报警器都懒得开了。朋友说的“洞中男孩”的故事,其开端、发展、结局,此刻都清晰地涌现出来。印象特别深的是,当男孩从藏身之处走出来时,他母亲把他紧紧搂在怀里。男孩的家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当他再度现身,不啻死而复生。这是一个关于失而复得的孩子的故事。失而复得,弥足珍贵。然而,老朱的朋友,那个从洞开的窗户钻入天空又一次躲藏起来的朋友,再也不可能失而复得了。想到这里,老朱已泪流满面。泪水在老朱脸上蜿蜒,像朋友多次提起的故事中村边那条瘦弱的小河。
……
朋友失足坠楼而死后(警察局的死亡鉴定书上这样写着),警察老朱想不明白的问题越来越多。想不明白也没有关系,至少生活不会受影响,毕竟这些问题都只是和死亡有关,和生命有关。老朱很想在朋友死后完整地复述洞中男孩的故事,但困扰于从何说起,又头疼在什么地方结束。
在男孩藏入洞中之前,世界仍是他所熟悉的世界,但等到他从洞中走出,世界已经完全变了。呈现在他人和男孩眼中的世界,就像是硬币的两面。死亡过早地侵入了男孩的意识,他人用生眼看世界,男孩则用死眼看世界,犹如倒悬。
那么,索性就让洞中男孩的故事从男孩走出藏身之所开始吧。
来源:新民说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