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读|倪湛舸:画是护身符
文景 2022-06-26 18:00

一、画是护身符

我是个稀里糊涂混日子的人,平日里不缺吃喝、无须玩乐,即便出门闲逛也不会花什么钱。路边摆画摊的两个少年挂起一幅月夜行舟图,我隔着老远望见,当即决心去买下来。其实我还挺懒,朋友要是多日不见,就压根儿想不起来。那幅画上的朗月清风和细浪碧波固然美,叫我心生欢喜的,却是工笔绘成的大船,那船在天水之间迎面而来,山水不如它生动,花鸟哪有这份雄奇。张敌万最喜欢的东西就是船,这船让我想起他,这画要是送给他,估摸着三五个月内他都不好意思跟我吵架。摆摊少年里穿青衣的那个看出来我是有心被宰的冤大头,就赶紧添油加醋:“这可是要下南洋的海船呢!我们去船坞写生,足足画了半个月!”

我掰着手指头算计了一下,丁捷是张敌万的跟班,这画要是挂在张家客厅,也就半个月吧,丁捷准能把海船的图纸给琢磨出来,我要是再带些茶叶糕点给他,他也能乐上三五个月。好吧,这画就是保我平安的护身符啊!可一转念,我要是卷了幅画回鄂州,张敌万和丁捷高兴了,陈粟怎么办? 他原想进画院做学徒,却时运不济当了我爹的亲兵,我要是把画院学徒的习作买回去,想必他要冒着酸水批评人家这里运笔不好那里墨色太深,坏了大家的兴致。

怎么办呢?只能再多花钱了。我好声好气问低头整理厚厚一摞画稿的灰衣少年:“请问小哥哥,你们的笔墨纸砚都是在哪里买的?”既然现成的画要给张敌万和丁捷,适合陈粟的礼物自然就是作画工具,我是真心想看陈粟画大船。前些年丁捷学扶乩,非得瞎说见过天上神仙乘着彩云宝船载歌载舞,我们都不信,逼他讲云做的船到底啥样,丁捷要是能说出来,陈粟就能画出来,大家不用上天就能一睹仙姿,岂不妙哉。结果丁捷弯着腰缩着脖子嚷嚷:“我要是泄露天机会遭殃的,你们也一个都跑不掉!”

我是绍兴七年秋天跟着官家来的临安,在这里住了快一年,偶尔去宫里当值,平日里大多闲着,在军营独自练武练字,实在憋不住了,就溜到城里闲逛,把各处街市摸索得了如指掌。沉默寡言的灰衣少年是个好心人,见我买画买得爽快,抬头就把案上的石砚给我,他那青衣伙伴赶紧使眼色, 他只能说身上的笔自己要用,叫我去专卖文房四宝的百花巷看看。我知道那巷子离这儿有些路程,但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练练脚力另加开开眼界,等回到鄂州好向张敌万他们那几个小泼皮吹嘘。

路程遥远多少有些坏处:走着走着,高照的艳阳就躲到了云翳后面,再走着走着,从层层叠叠的云里掉下来密密麻麻的雨点,我拔腿跑啊跑,还是被浇了个浑身湿透。幸好画有防水油布裹着,要不张敌万的船就要变成墨团团了,好险。可我没有雨具,原本去百花巷是想见识宣纸和狼毫,一见那些连成片的店铺哪顾得细看,直奔最近的那家就往里冲,几乎一头撞倒了伙计才认出是间茶楼。茶楼里冷冷清清,只有三四个书生围坐着说笑。我隔着几张桌子坐在窗边,听见他们在讲黄庭坚的故事,说他八岁那年送人赴举就能写诗——“青衫乌帽芦花鞭,送君归去明主前。若问旧时黄庭坚,谪在人间今八年。”

念诗的是个枣红脸高颧骨的年轻人,念完了还不忘奚落大家:“好诗啊好诗,在座诸位怕是八十岁都写不出来。”我在一旁不敢笑,只是耐不住好奇伸长头颈想打量他手里握着的那卷书,却没逃过那人目光如炬,他爽快地招手:“小兄弟,你也是来赶考的吧,过来一起聊!”我有些犹豫,我这从军营里跑出来的粗人,干吗钻到文人堆里附庸风雅,要是被他们嘲笑了,岂不是自讨没趣。念诗的年轻人以为我害羞,

索性起身过来给我看手中书卷的封面,原来是《道山清话》。“这里有许多苏轼和黄庭坚的故事,借你翻翻!”

二、跟你爹去讨饭

我在临安交了新朋友,他叫智浃,中了进士却不肯做官, 终日出入酒肆茶楼结交文士,说是教人读《春秋》那些正经书,却最爱拖人下水讲志怪、读笔记,他自己更是有志于写话本做书会先生,见人就问:“你有什么故事说来听听?我来琢磨琢磨怎样讲得更有趣。”还好我爹不在,他要是知道我跟这种人混在一起,哪怕冒着忤逆官家的险,都要把我抓回去管教。

智浃愿意跟我做朋友,还不是因为仰慕我爹的威名。我自幼练黄体,自然对黄庭坚的故事感兴趣,顺带着把讲故事的智浃当作良师益友,于是爱上了跑百花巷。智浃遇到捧场人也很受用,指点我读书写字分外费心费力。我不好意思瞒他,就老实说我在军营长大,被一群幕僚围着唠叨,如今跟着官家做近侍,其实就是游手好闲,眼看文武都要荒废了。

“小兄弟,你说过你姓岳?”智浃果然机灵,“你是岳宣抚家的衙内?”我料到他接着要问岳家军有什么故事说来听听,便抢先一步开口:“我有几个好朋友,等我想想从哪里说起。”

智浃不想被我打岔, 他赶紧直奔主题:“令尊的英雄 事迹……”

“啊对,绍兴元年正月里,我爹去讨伐李成,半路嫌行军太慢,就把家眷扔给张叔叔照看,自己带着军粮先跑了,把张叔叔给愁得啊,只好拎着我和张敌万去讨饭……”

张敌万比我小两岁,长得挺白净,小眼睛微微眯着,淡淡的眉毛总是有点皱,看起来就是满腹弯弯肠子的蔫儿坏模样。我不怎么像我爹,张敌万却是张叔叔的翻版。张叔叔看着小号的自己,认定这是只饭桶,除了吃喝拉撒睡这些不用学的,什么都学不会。我觉得张敌万一点都不蠢,虽然他写字像狗爬,打拳更像狗爬。一无是处的张敌万对我总是很不屑,他被他爹训了也不在意,恶狠狠又乐呵呵地爬到屋顶上坐着,两条腿悬在屋檐外晃荡,还拿身上的污垢和着瓦片间的黑泥搓成丸子砸我。

张敌万骂我是跟屁虫,活该做不了大人也没有其他小孩一起玩。他还老梦想自己是捡来的。他瞎说自己可能是个别的什么人的魂灵,掉进了张敌万这套皮囊里,这辈子反正是出不来了,那就得过且过吧。我问他:“你要不是张敌万那你是谁?”他挠了一通脑袋:“那我就谁都不是,最快活。”其实不怎么快活的张敌万最恨被他爹从被窝里揪出来,斜着眼看到我跟在他爹屁股后头就更气。我快活地看他扭扭捏捏地套棉裤:“我们去找知州吧!”

十岁的张敌万越着急越尖声尖气:“去干吗?”

十二岁的我仗着个子比他高故意踮起脚往下瞅他:“跟你爹去讨饭!”

我爹脑筋活络脾气急,张叔叔心思细办事稳妥,他俩一起领兵相得益彰,可配合得再好,还是难为无米之炊。用张叔叔的话说:排兵布阵打金国人够难的吧,养活几千几万口人更难,天一下雨就梦想砸在头上的都是五谷杂粮。原先驻扎在宜兴还好,可为了讨伐李成,全军要去江南东路饶州集结,磨磨蹭蹭走到徽州,我爹把老弱病残和老少家眷扔给张叔叔,自己带着精兵和粮草先跑了,我躲在粮车上睡觉,被稀里糊涂带着上了路,又稀里糊涂地被伙头军发现,结果跟那人打了一架,闹到惊动了我爹。我爹看我那眼神,绝望得就像是张叔叔看着张敌万。他派陈粟把我连夜押回徽州,扔给张叔叔严加管教,张叔叔冷笑:“想从军是吧,正好有个任务。”

大清早的,张叔叔不给我和张敌万饭吃,也不给棉袄穿。我俩跟他走到知州的府衙,一路跌跌撞撞哼哼唧唧。都说兵匪不分家,朝廷的官见了朝廷的兵,全都跟防贼一样警惕。

张叔叔说我们是仁义之师,不能把知州绑出来打一顿,那就只好装可怜去求他发慈悲。

张敌万抽着鼻涕直嘟囔:“这事我在行,我这么可怜不用装。”

我在马背上颠了一夜,浑身骨头疼得要散架,脸色当然也不会好看:“张叔叔你放心,我饿得没力气打架。”

知州是个白胡子老头,不用踮脚就能低眼瞅我和张敌万, 他只扫了我们一眼就扭头专心骂张叔叔,翻来覆去也就是些兵匪不分家之类的套话。

张叔叔能忍,张敌万不干了:“他爹——”他指指我,“不许大家抢东西,我爹——”他再去拽张叔叔的衣角,“不许我们打你,你凭什么乱骂人?”

节选自《莫须有》著者:倪湛舸;出版社:世纪文景 上海人民出版社

来源:文景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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