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小欠
婆婆是个普通的农村老人。
她常说自己一生“历经坎坷,艰辛无比,漂泊无依”。客观说,她一辈子本分种田,没有外出打工的经历,也没经历过什么重大创伤事件,她的一生都是平稳顺遂的。
时间长了,我发现婆婆身上有一种深深的“自怜”情结,她习惯放大自己的痛苦。譬如讲起年轻时生病,她会一脸哀怨地强调自己“差点死了”。初时我是信以为真的,谁会动不动拿生死说事呢?那必然是经历了极大的病痛,死里逃生。
后来的生活中,我发现“要死了”是她的口头禅。睡眠不好,要死了。脚趾磨破了,要死了。于是明了,婆婆只是习惯运用这样夸张的表达方式,这对于她来说,或许是出于对自己身体的关心。
公公是个话少得近乎自闭的人,他的沉默和婆婆的话多形成了鲜明对比,一边是滔滔不绝的疯狂输出,另一边则处于一种漫长的待机状态,俩人的信号一直没对接成功过。
我不禁对婆婆生出几分理解,那么丰沛的倾诉欲,一次次抛出去,却没人回应。她心里也很委屈吧!
老公作为家里的儿子,从小到大,不免被公婆灌输一些观点:养儿防老。
老公是个很拧巴的人,他情绪低落地对我说:“我不喜欢听这种话。”转过身,他工作起来却像个拼命三郎,周末无休,熬夜加班,几乎是工作常态。没有人脉,没有背景,他硬是赤手空拳地做出了一点成绩。
他用行动实现了一个儿子该有的担当。有时候,被工作压得喘不过气,他也会和我说:“我吃过的苦,我父母不懂。未来,我不想让我儿子再吃这种苦。”
他这一路走来,确实比父辈们更加艰难,但是这些艰难,说不出,也没法说。
父母已经老了,思维已经僵化在一个固定的模式里,他们对自己生活之外的事情一无所知。农民的身份限制了他们对外面世界的想象,他们以为生活最艰难的模式就是贫穷,还有什么比穷更难呢?他们却不知道,为了打破这个贫穷模式,他们的孩子要经历什么样的困境。
命运的改写,要远难于对命运的顺从。
老公也只是普通人,没有过人的才智,没有一技之长,孤身一人在一个自己不熟悉的城市打拼,每一步都走得艰难。在这个过程中,自尊心自然也是最没用的东西,当能力跟不上工作需求,自尊就可以随时被人拽出来抽打。
外人看到的他,年近四十,眼神里有了疲惫,头发白了,眼角有了皱纹,常常被人说老了,憔悴了。
然而只有我知道,他心中却依然是柔软的,他依然是那个正直善良的少年。
对身边人永远充满善意,哪怕是儿子的同学来家里,他也会认真和孩子聊天,把对方当作一个大人一样尊重。他惦记着家里的每一个亲戚,谁家有事他都会尽力尽心。出差去北京,也会去看一眼在北京住院治疗的邻居。
他也深爱着他的父母,不管工作多么辛苦,也不能阻止他开上五个小时车,千里迢迢跑回家,只为了住一晚。
但也只能住上一个晚上,火炕上睡一宿,回一点血,便逃命似的离开。
他说,我回到家,心就踏实了,但是绝对不能多呆,再住久就闹心了。
老公闹心的原因来自婆婆旺盛的教导欲。
婆婆虽然是个农村妇女,聊起人生却总是一套一套的,像个思想家。她执着于将这些丰富而深刻的思想免费赠送给自己最爱的儿子。每当她谈起那种植根于农村简单平静生活得来的观点和见解,老公就有些不耐烦,他在外面闯世界,什么苦没吃过?什么气没受过?
有时候,我冷眼旁观,觉得这两个人都在较着一股劲,婆婆想用自己的人生经验和苦难人设获得儿子的关注;儿子久经江湖,一路刀光剑影,实战经验丰富,不肯听婆婆的指导。凶猛的巨兽在唠叨的老人面前假装温顺地潜伏着,抓住机会,便亮一下它那锋利爪牙,不疼不痒地怼婆婆一句。
譬如,婆婆说:“我老了,干不动了,以后全靠你们了。”
老公就会坏笑着说:“妈,你还前途无量。”
那一刻,婆婆瞪着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关系,看着还挺有趣。
老公给婆婆买各种保健品、理疗仪,尽最大的能力去缓解婆婆伴随衰老而来的病痛。出钱给婆婆装修房子、出门旅行,不叫她再种地。婆婆每天碎碎叨叨,但更多时候,她也像寻常老人一样兴致勃勃地刷着抖音,养着小鸡种着菜,尽管腿脚不好,还是会在儿子回家的时候准备上一桌高规格的饭菜。
老公经常怀念婆婆做的小菜,鸡蒜、腌苤蓝、油滋啦……他说那是家的味道,他说起这些的时候总是滔滔不绝,然后加上一句“我想我妈了”。
一米八的汉子,也有他脆弱的一面。
生活条件改变了,这母子俩的相处模式一点没变,老公偶尔还会故意和婆婆顶一句嘴,婆婆就会骂一声“白眼狼”。这种母子关系和文学作品中常见的完美母子关系比起来,不够纯粹温馨,然而这才是生活不加文字滤镜的原貌。
不狗血,不悲情,我们都不完美,但我们都爱,并且滋养着对方。
我没有幸福的原生家庭,回家对我来说就像经历一场酷刑。在老公身上,我感受到了家庭的幸福。我甚至能想象到,疲惫如他,累了倦了,回到家躺在火炕上,看到妈妈在,整个人就有了主心骨。虽然这主心骨并不能再像他小时候一样为他遮风挡雨,但是那种扎根在童年里的安全感和依赖感,就足以支撑着他在漫长的人生路上继续跑下去。
勇敢,且底气十足。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