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到约定的采访时间,推开工作室的大门,邱志杰已端坐在电脑前,边解释手头的文章正写到关键处,边招呼学生泡茶招待。
工作室进门就是日常办公区,邱志杰的书桌紧挨着大门。右边是会客区,沙发上堆着书籍,讲到某处需要解释时,邱志杰总能快速拿起一本书精准地翻到某一页。靠墙边还是书,一排巨大的书架。墙壁上挂着各种字画“谦虚谨慎”“光明磊落”,正对着大门的是一张“华为苹果手机专修”,邱志杰介绍这本来是给三源里菜市场一家店铺写的,因为尺寸不合最终留在了工作室里。
邱志杰,艺术家、策展人,中央美院实验艺术学院院长及教授,中国美术学院跨媒体艺术学院教授。在他的学生郑永和眼里,邱老师是不折不扣的“人民教师、人民艺术家、劳模”,“平时经常在工作室工作到很晚,也会在工作室睡几个小时又起来工作,对于他来说没有什么睡觉时间,经常通宵工作”。而策展人张维娜眼中的邱志杰“是个不用睡觉的苦行僧”。
邱志杰一直都是勤奋的,“大学时图书馆的老师说我每天晚上都是在图书馆过的,以至于我很生气,好像我没女朋友似的”。邱志杰生于1969年,脸庞清瘦,神采奕奕,说起话来语速很快,赤诚又坦率。
菜市场是书法的绝妙发生地
菜刀上贴着“对不起”,砧板上写着“立地成佛”……刚刚过去的五一假期,邱志杰书法展览“民以食为天”在北京三源里菜市场展出。展览仅仅五天,却吸引了多家媒体报道,并在微博持续发酵,热度迅速登上热搜。
网友东东枪写道:“去了趟三源里菜市场,东西没买多少,但一进去就被这些手写标牌给震撼了。不只是好看的问题,关键是这个工作量可实在不小啊。出来之后才发现外头有海报,是邱志杰老师的展。很有点意思。”
作家张大春转发了这条微博,他写道“书法家都应该走上街头,拯救招牌”。
也正是基于重建书法使用的场景这样的念头,邱志杰介绍“以前书法家是拿书法干别的事,写一个公文给组织汇报,怀念兄弟了写一封信,甚至于记账、老中医写一个药方,书法常常是在这种半使用的状态下无意做的”。在邱志杰看来,书法基本的职能是通讯、告知、交流,因此“书法得离开艺术,回到特别日常的场景里面”。
是很偶然的一次机会,2020年7月29日,策展人张维娜找到邱志杰,提出想要合作书法展。谈话当天,邱志杰便将所思所想形成文本,在凌晨四五点传给张维娜,文中第二部分着重记录了书法展的构想:“书法是一种社会工具,书法超出艺术,书法在日常生活中,书法是用来宣传告知、教育、警示、抗议、招揽生意……书法是爆裂的。”
收到文本后的张维娜非常兴奋,“当时就感觉我们会制造出一些有趣的事情”。后来受新冠肺炎疫情影响,展览一直搁置。直至今年4月,接到三源里菜市场可以做活动的通知,张维娜立刻拉着邱老师去看场地,“我记得他异常兴奋,拍了好多好多照片,认为菜市场是一个书法的绝妙发生地。菜市场的管理者说,五一那几天办展来得及吗?满打满算也只有十五天时间。我看了一眼邱老师,他一个劲儿点头说可以,来得及。于是我们第二天就大队人马进场测量、拍照、收集素材。”
实际上,这次展览的筹备时间只有十天,此前邱志杰出了趟差,又同时兼顾着学校的事务,等正式开始写字已经是4月20日。
但展览的整体框架在踩点当天就基本确定了。邱志杰非常擅长统筹规划,有一套自己做事的办法,他称自己“最大的天赋是大局观,非常小的时候就会完成对一个学科的全面俯视”。
这种天赋也应用于生活里,在做一件事情时能快速俯视全局、构造框架。踩点回来后,邱志杰立即召集学生开会,仅用了约两小时便基本梳理出了工作量和要做的内容,之后和学生一起用在线文档分工合作,按照类别将要写的字一一列出来,完成一个就划个钩。
在这十天里,邱志杰没日没夜写了大大小小近千张字,他形容“每一次展览都是飞夺泸定桥”。郑永和是这次展览的工作人员之一,从前期筹备、布展到现场拍摄,他参与了全程,也见证了邱志杰的工作。在郑永和眼里,邱老师工作时很“忘我”,在展览筹备期间,面对巨大的工作量,“邱老师经常忘了吃饭和睡觉,但是对写字这件事和这次的展览,他非常开心”。
书法的实用性覆盖了菜市场的每个角落
和传统的展览不同,这一次的展览就在日常生活里,甚至邱志杰将此次行为命名为“市集书写”,而没有用“展览”来定义——邱志杰将菜市场里大大小小的印刷体换成了自己的书写,从门口的宣传标语、管理规定,到商铺门面的大字;从菜刀砧板,到商家的围裙;从菜谱,到大大小小写满五谷杂粮的小标签……这次书写几乎覆盖了菜市场的每个角落。如果只看这些,甚至要以为这是菜市场的手写特色,书法的实用性已悄无声息融入期间。
当然还有更多有趣的设计:菜市场中央的钢梁上悬挂了很多作品,写苏东坡的《猪肉颂》,写梁实秋的《馋非罪》,写国外的谚语,还写一些俏皮的流行话,“都在酒里”“在厨房遇见苏格拉底”“不敢回忆成都”。更妙的是在菜刀上写“对不起”,在砧板上写“立地成佛”,在海鲜摊写“我是姜太公的猎场”……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诗词歌赋与人间烟火,邱志杰让各种意想不到的排列组合碰撞在同一空间里并和谐共处,天真烂漫,相得益彰。
邱志杰则在个人公众号解释了为什么要写这些吃吃喝喝的内容,而不是风花雪月的古诗词:“对菜市场的引车卖浆者流的致敬”,“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4月30日晚,商户下班后,夜幕降临,菜市场在一天的喧闹中归于宁静,迎来了一天中或许是最温柔的时刻。邱志杰和学生们潜入菜市场布展,从晚上七八点一直工作到凌晨两点,等待着5月1日启幕后人们的检验。
张维娜完全没有预料到,展览很快将如爆裂般在社交网络传播,最开始菜场的对接人只当成普通项目来接待,尽管很配合,但似乎兴趣并不大,也收取了相应的费用。直到展后第二天,“看见带着‘长枪短炮’的专业‘观众’进场,只拍照不买菜,才发觉可能火了”。
程庆战在三源里菜市场经营一家手机数码配件商铺,他的店铺就在菜市场进门处。据他的观察,在5月1日-5月5日展出期间,来菜市场的人一天比一天多,甚至在撤展后还陆续有人来看。
5月5日撤展前,程庆战拍下小视频记录了三源里菜市场的场景,依然人来人往,大部分人都拿着相机,仰着头看书法,或在某处驻足观赏。撤展后,程庆战店里还有多处保留着邱志杰的书法作品,“专业手机贴膜”“各种纽扣电池”“新到苹果原装手机壳”,还有最大的一幅“华为苹果配件专卖”。原本这些都是要撤走的,他希望能保留,觉得大艺术家的字很有意义,就和邱志杰提了,然后如愿留下。
程庆战说展览期间邱志杰每天都会来菜市场。5月3日,当邱志杰在菜市场被一群人包围着写字的时候,程庆战也伺机表示想请邱老师帮忙给店里写两张字,并希望这次的字用宣纸写,一天后邱志杰便按要求写完请学生送来,文字内容是程庆战自己提的,一张是“贴膜世家”,一张是“贴膜时间”,邱志杰还在右侧写了一些或祝福或调侃的小字。
最想做的鱼肠字,只能退而求其次
在这次展览中,鱼肠字是邱志杰最想做的一批东西。大概源于闽南人对海的情怀,原本设想的场景是:在鱼肚子里面放入各种字条,当人们把鱼带回家,剖开鱼肚子后才会看到里面藏着的字,字条上写“子非鱼安知鱼之乐”“飞鸟潜鱼未知死”……
想法独特而浪漫,但现在的人买鱼,通常会要求商家将鱼现场剖杀处理,带鱼回家开膛破肚最后发现一张有趣的字条,这太难了。因此这个想法只能暂时放弃,改成在展览中将一张张字条平铺在鱼身上,当然也取得了很好的艺术效果。
邱志杰老家在厦门郊区。姑妈姑丈家里“种”牡蛎——将花岗岩切成一个长条,插在滩涂上,慢慢地,上面会长满牡蛎。到了11月,他们去海里将牡蛎从石头上铲下来,跳下海的时候要先来半瓶白酒。
邱志杰总结道,“这是渔民的生活,我们福建人是大海里的猎人。”
关于菜市场的记忆,邱志杰印象最深的是17岁那年。彼时,师从厦门工艺美校王振裕老师,邱志杰用最严酷的方法训练自己,列了一个详细的计划表,按阶段逐一解决自己的问题,然后每星期抱着一捆画从漳州拿到厦门给王老师看。
从漳州到厦门,有时候坐车有时候坐船,坐船的话坐到第一码头,从第一码头走到轮渡码头,会经过厦门第八菜市场。这是一个血腥的、原生态的菜市场,熙熙攘攘,海边送来的鱼在这里现杀,农民挑着一担菜来卖,菜还带着泥土。
究竟为什么要去菜市场做展览?在展览展出后,邱志杰在个人公众号写了这样一段话:“这里(菜市场)血腥而刺激,热烈而旺盛,同时,文雅而美丽。这里生命以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食物链在这里完整呈现。提醒着书写者,我们都是狩猎采集者的后代。我们学会栽培和畜牧不过一万年。学会写字也不过几千年。然而写字是生命秘密的聚集,去菜市场写字,尤其如此。”
供图/邱志杰工作室
万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或美术家
如果讲述故事的最开始,邱志杰11岁,学习书法,喜欢画画,喜欢古文,在小学毕业之前就读完了几乎所有的章回体小说。那时,报了文化馆办的书法班,教师通常是一些老书法家,那些老爷子很喜欢这个热爱古文的学生,走哪儿都带着他:去跟和尚聊天、磨墨,去考察摩崖石刻,去拓碑,“很快我就变成老人中的少年,少年中的老人”。
少年时期的经历在很多时候无形中影响着邱志杰。流传在老先生们口中,有这样一个传说:古代有个禅僧,每天拿着毛笔在空中画梅花,一辈子没有在纸上画过一笔,没人知道他画得好还是不好。
这种记忆和感觉影响着他,直到“变成了‘光书写’的作品,包括我的《重复书写一千遍兰亭序》,写到纸都黑了再也看不出字迹,可能都跟小时候的这种感觉有关”。
下定决心学习艺术是在高二那年,有个师姐突然来问,“你要不要考虑学美术?”邱志杰把自己关起来,思考了三天。想鲁迅先生写的《死》,邱志杰脱口而出,流畅地背诵出来:
忘记我,管自己生活。——倘不,那就真是糊涂虫。
孩子长大,倘无才能,可寻点小事情过活,万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或美术家。
损着别人的牙眼,却反对报复,主张宽容的人,万勿和他接近。
隔着漫长的岁月,鲁迅先生的话让他深思,反复想自己到底有没有才能?原本是想学古典文学的,去上北大中文系或考古系,抑或当敦煌学家。转而又想,漳州市美术界、书法界的功力都注入在自己身上,“像武侠小说里那样,人家把70年的功力全部传给你。我仔细想完这一切,断定我是有才能的,我就决定来考美术”。
促使邱志杰做这个决定的,还有一件事。1986年10月,邱志杰在厦门看到黄永砯的“达达”展览,有一件作品是一幅巨大的油画布,蚊香搁在上面烧,有的整个烧掉了,有的只留下淡淡的痕迹。那一刻,邱志杰非常明确、非常清晰地意识到——“这就是我要干的事情”。
现如今,邱志杰总结艺术对自己而言,是一种可以同时做文学、做政治、做戏剧、做考古的学科,“艺术可以同时让我干别的事情,它能满足我的贪心”。提及是否对艺术有狂热的喜爱?他又平静回答道:“我对艺术有理性的喜欢,我知道我会给这个领域带来东西、带来变革。”
供图/邱志杰工作室
写字是很疗愈的事情
邱志杰喜欢菜市场,但近几年不太有时间去了,生活被工作填满,忙到连去食堂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上午给本科生上课,到中午下课时总会被人抓住,“邱老师我想考研,能看看我的材料吗?”就算考生不来找,也会利用中午时间段召集博士生汇报研究进度。
他形容自己最怕的就是时间不够用。“谁来采访我我恨死他了。”他调侃道。邱志杰几乎将所有的时间用来工作,“不忙会生病的”,“不做无聊之事,何谴有涯之生?因为你没有办法判定怎么做最好,所以你只能靠数量,没办法生活得更好的话,只能生活得更多”。他享受创作,享受勤奋,享受把一个东西研究通透的过程。
让书法回归日常,除了在菜市场做展览,邱志杰也考虑过别的场所:市井街道,地摊集市,又或者在灵堂。
在邱志杰看来,灵堂也是一个特别适合书法的地方,特别适合白纸黑字的地方,“因为它基本的气息是悲的,甚至是瘆人的,它对人的精神的影响力很强大,不管你多么无神论,到了这样的一个生死的关头,那种好多看似没道理的话都能成立。我们的挽联里面往往有对死者过分的溢美,当然也有真诚的赞美和怀念”。
1993年,恩师郑玉水去世,邱志杰模仿郑老师的字体写了所有的挽联和花圈。2017年父亲去世,邱志杰跑回家,也书写了所有的挽联和花圈,两天时间基本就坐在桌子前写字,女儿在旁边看着。在这个过程中,写字逐渐抚慰了伤痛。当有的学生表现出抑郁或彷徨,邱志杰就会引导他们写字,“写字是很疗愈的事情”。
通过这次展览,邱志杰交到了很多新朋友,大部分都是市场的商户,大家纷纷来求字,甚至互推微信。在采访间隙,邱志杰还在回复商户“粽子很好吃”,是其中一家商户在收到他送出的字后寄来了粽子。
还有在上海的商户,问他能否赐字,愿意付酬金,邱志杰按要求寄出字,并告诉对方是免费的,商户坚持要转账被拒,最后按照邱志杰寄件的地址寄回来一些水果——一颗桃子正端端正正放在眼前的茶几上,边角有磕碰的痕迹,邱志杰说,“我不忍心告诉他,昨天寄来的桃子其实已经不行了,路上已经坏了。”但邱志杰看起来,却依然很高兴。就像展览期间,每一次他出现在菜市场,都会被热情的商户包围,接下很多要求赠字的“订单”,被老太太拉着手,被人塞鸡蛋,以至于不敢在菜市场买东西,“明明看到有的东西还挺想买的,我不敢买,一说要买他们就会说送给我”。
展览举办后,邱志杰已送出了大概二三十张字给商户,全部免费。常常在工作结束后,为了这些字写到半夜。邱志杰却觉得这些都是这次展览倍感幸福的时刻,大家热情地维系着礼尚往来的传统,他讲古代文人也是乐于助人的,“不是有那种传说,说老太太卖扇子卖不掉,王羲之把扇子抓过来,每个扇子写几个字,帮人家卖扇子”。
邱志杰觉得将来或许还可以去帮助一些农民,比如哪里的酒卖不出去了,去写个小酒标。又或者,哪里的苹果不好卖了,题个字,经日出日落,待斗转星移,日晒将书法留在苹果上,等到丰收的季节采摘下来,水灵灵红彤彤的带着书法字体的苹果便来到了菜市场,摆在了水果摊。
文/晃二
摄影/北京青年报记者 郝羿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