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谈|让金宇澄拿出大量画作参与的,是一本怎样的“唯美”新MOOK?
文学报 2021-04-08 07:00

一本立志于成为当下文艺界标志性读物的美育书,首期集齐了72位文艺大家,500余张艺术图片,7种纸张,主编冷冰川,徐冰题写刊名。首期中的作家金宇澄拿出了多幅此前从未公开过的画作,他说“在质量这么好的刊物发是第一次。包括看到印刷、纸张,都非常感动。”

2020年,MOOK《唯美》在几位艺术家和出版人的共同呵护下孕育、诞生。今年3月20日,《唯美》正式亮相,在南通的读库阅读基地,举行第一场线下新书分享活动。主编冷冰川,携创刊号封面人物金宇澄、杨键,与读库的读者分享了关于《唯美》的点点滴滴,分享会由读库主编张立宪主持。今天,为大家带来这场活动中关于美育和日常生活的精彩对话。

从左至右依次是:冷冰川、杨键、金宇澄、张立宪

冷冰川:只说心尖那最真实的一点点

主持人:大家下午好,有请“南通之子”冷冰川上场。今天这个活动其实跟冷冰川老师有关,他是一个艺术家,但是他当起了编辑。先请冷冰川老师上来聊聊,为什么要干编辑?

冷冰川:我还是以创作为主,业余的时候有精力想找自己很喜爱的读物。

主持人:读库不够吗?

冷冰川(笑):读库图太少,我是视觉艺术家,我就想做一个以视觉、精神为主的,像读库一样纯良美好的一本杂志。

主持人:具体的动机呢?我看汪家明老师说跟你们20年前的一段经历有关,是这样吗?

冷冰川:对的,20年前我偶然看到一个《唯美》杂志,上面用了我的东西,我并不认识这个杂志和主编,但我能一直记住。后来因为工作跟汪先生在北京认识了,每年回来和他见面他都要拿出这本《唯美》杂志感叹,唉,这个杂志只做了一期。这么美好的事就这样断了。

他说过好多次,去年他再一次说起来的时候,我就说那我们再把它做起来,他愣了一下——我们就再做起来,做一本更纯粹的、内心的,有一点个人可笑理想的那种杂志。

其实这个杂志是2020年6月份疫情期间开始约稿,12月份居然做出来了。那时候疫情不允许有50个人以上的集聚,所以拖到现在(才发布)。

主持人:您所说的那点可笑的理想是什么呢?我特别好奇“可笑”这个字眼。

冷冰川:在我的有生之年,每当我诚恳说美、说理想,往往会被认为是一个可笑的事。

主持人:因为别人认为可笑。

冷冰川:我没有笑,我是一个“一根筋”的人。其实每个人身上都一种异质的种子,艺术和美像是唤起它、激发它,使它苏醒,让它生根发芽……建设一个人的生命、精神的态度。许多人不相信也不在意它。

(边说边想边挠头……)

我也想,其实我很想找一本自己能从头看到尾,而且是纯质、天然又很深入的一本书,一个精神,其实这个梦想埋藏在心里二十几年了。

主持人:我听您这么费劲,您怎么去约稿啊?我都替您发愁。

冷冰川:我是个万事不求人的人,我习惯于一个人单独工作。因为做了这个事,我破了许多脸面。我是每一个人真实地去恳求,一对一地去约。有些人,比我年长的老师,疫情中约稿的时候他们说,现在连生命都没有了……我写不出来,我怎么有心思写这样的东西?

我努力说服这些很丰盛的成年人。我忘了当时是怎么说服他们的,我只是说就算我们这么困难,也可以自我抚慰一下,不能丢了这个东西。

我就是凭着这个笨拙的口舌,一个一个约。约了以后也生怕他们写套路、流水的文章。我还要再一次冒失、很诚恳地提醒:我们只说心尖里那么一点点的东西,把艺术创作的真正本心说出来,不说套话,不说空话。

主持人:你认为你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

冷冰川:内心有脚跑得比嘴要快,心里跑得太快,说不出来就结巴了。

主持人:你也认为你是一个不善于交际的人?

冷冰川:非常不善于交际。

主持人:但是这本书用半年时间约了72个作者的文章。

冷冰川:不止,有人没有按照要求写稿,我就不用了。

主持人:好像很多连“交际花”都完不成的工作你都完成了?

冷冰川:不少作者我到现在都没见过面。封面人物杨键,就是通过这次约稿才认识的。看他的诗画,我觉得我要找到这个人,就约了。

主持人:有没有约了人家不搭理,最终没有给你写稿的人呢?

冷冰川:总要有一两个“坏人”。我现在已经忘了名字。(众人笑)

主持人:这怎么会忘呢?

冷冰川:一个、两个。一个认识,一个不认识的。

主持人:如果我约了七十多个人写稿,有七十个人写了,两个人没有给我写,我会牢牢记住他们的名字。

冷冰川(笑):我记得可清楚了。

主持人:不说出来?(众人笑)有没有72个作者里头有的文章你要求人家返工的?

冷冰川:从来没有,责编刘志凌想要返工,我就和她吵。我说不能改,人家是专业艺术家用本心写的,每篇文章每个字我都看过。反正有很多争执。

主持人:那您的意思是编辑最好什么都不干就行了?

冷冰川:我对刘总真是这么要求的,我跟他说你给的编辑太聪明了,老自作主张要改,我说你就给我一个最笨的人,只要收稿和发稿。我和家明老师都很严肃,做事很认真,每一个细节都会注意到。

我不用电脑,也不看电脑,所以我只要有人收发稿件。为了方便把来稿转成手机版,所以有段时间我天天在手机上看,浪费了大量眼力、创作时间。

主持人:从编辑角度来说有那种弱编辑,什么都不管,就像您这样的。

冷冰川:我什么细节都要管。

主持人:看起来您好像并不是那么随和。

冷冰川:我是一个最容易打交道,最良善,最替别人着想的人。

主持人:您刚才说弱编辑,但我看约稿之前很强的规则其实你已经制定下来了。

冷冰川:其实是没有。我故意不问专家、大编辑,也没有想学习任何办杂志、做书的经验。我的直觉还是要离开现成的套路和思维,包括通常编务。只“说”心尖最真实那一点,其实是最简单也是一种最容易到达的方法。

也是广西师大出版社刘总给了我最大的自由度,他知道我是执着认真,很谨慎的人,他才放心让我放手一搏。

《唯美》(左/右卷)

主持人:第一本分成两册,您认为完成度是多少呢,按照100分来打分的话?

冷冰川:95分以上。

主持人:只有第一次做编辑的人才敢打这么高的分。

冷冰川:不信你来挑挑……

主持人:那接下来编第二本呢?

冷冰川:我原来觉得我做不长,他们提醒的我也想了,好作者约完了怎么办?后来一想,好作者是生生不息的,另编专题精准约稿会更有效。所以现在是五六个专题一起在约稿,有“风格”,有“中国民间艺术”,有“一个艺术家眼中的敦煌”,等等。哪个自然正常走得快就先出来。

主持人:您刚才提到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刘广汉老师,他应该算是这本杂志书的出版人,还有汪家明老师,那您跟这两位是什么关系呢?

冷冰川:是我们三个人共同有愿做的这本杂志,没有那种相互的信任、激情、广西师大出版社的经费,也没有这本《唯美》。三个同仁为美遇着,自然地说了“美”。

主持人:那你觉得凭借你的表达能力和社交能力,约到72个这种分量的作者,是很超常的吗?

冷冰川:没有满足啊。我没有经验,一激动一想到好作者就约。但是有点富饶了,可我们又舍不得扔掉。之后主题专号的作者我们是精准约的。

杨键:他的那“一根筋”比我的更粗!

主持人:这里面有的作家是您并不熟的,甚至有很多之前没联系过的?

冷冰川:对。

主持人:我们有请杨键老师上台。冷冰川老师说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这明明就是兄弟两个。我来介绍一下,杨健老师从安徽马鞍山开车过来参加今天的聚会。杨老师,您能回忆一下冷冰川老师打电话来约稿的情形吗?

杨键:我第一次接到冷冰川老师电话,感觉特别亲切。

主持人:像自己失散多年的哥哥一样?

杨键:他的声音特别好听,而且他声音里面有一种诚恳,特别诚恳的那种感觉。这种声音很少听到了,我一下被他声音打动了。第一次见面吓一跳,个子很高,在一块儿吃饭他又不能喝酒,只能喝一点点,就醉了。

冷冰川:其实是一点点都不能喝。

杨键:就是一个彪形大汉,却有一点羞涩的感觉。

主持人:您觉得和他有精神上的认同感吗?

杨键:有的。

主持人:你和他最像的是什么?除了相貌之外,还有什么呢?

杨键:目前还不太清楚。

主持人:我看您的创作主题非常固定,有倔强的感觉,跟冷冰川特别像。

杨键:我觉得冰川兄,我看他的话,他是一个非常细腻的人,在细节上处理非常好。他对美是有要求的,他对美的品质是有要求的。

主持人:冷冰川老师您怎么评价杨键老师呢?

冷冰川:我没有想到他比我还不能说,他昨天明明知道我们有很多相像的地方,他今天没有说。(众人笑)

主持人:您的文章我都读过了,那我就拣几个我比较好奇的问题。我特别好奇您在马鞍山的这种生活,您能描述一下吗,您和这个城市的关系?

杨键:我跟这个城市关系特别疏离。我在这个城市里朋友特别少,早期有两三个,现在越来越少了,几乎一天就在家里,基本上过着比较独自的一种生活。现在跟我太太跟我孩子在一块儿。

主持人:您生活中开心的那些东西都是什么呢?

杨键:今天谈到美,我说一个细节,前段时间我带我儿子到花鸟市场,他很喜欢鸟啊小乌龟这些。我们买一只小乌龟,待在塑料笼子里面。小乌龟那么一点点大,我感觉它头抬起来有种仰望天空的感觉,它究竟看什么呢?是一轮明月呢,还是什么东西?

它就是这样一种仰望的神情,我觉得特别美。我觉得作为一个画画的,或者作为一个写诗的,其实就是捕捉日常的美,必须要有这样一个能力,才能称之为艺术家或者诗人。

主持人:我看您的文章或者您的诗和画,都不那么快活。

杨键:可能我还没到欢喜的时候,也许我修行的还不够。

主持人:今天天很冷,我看您用的最多的意象是“寒”。

杨键:对,也不是我认为,人生的本质确实就是苦。

主持人:这就是您的终点吗?

杨键:不是,我们在这种无常的苦日子中修行,才能达到最后的地方。

主持人:您现在是修行吗?

杨键:也不是吧,就是喜欢。

主持人:杨键老师的文章,如果我口头念“ku shan shui”,可能大部分人想到的都是日本的“枯山水”,但是在他的文章当中变成“苦山水”。为什么会形成这种语言组合呢?

杨键:其实这个命名我自己挺得意的,我刚开始画画,画了一两年之后,我也不知道我要画什么东西,我当时就是糊涂乱抹,两年下来我感觉特别苦,山水确实是苦涩的。整个二十世纪一个大的背景就是一个苦的背景。

主持人:您把这个苦画出来,心里就稍微不那么苦了吗?

杨键:好像也没有。

主持人:所以我特别好奇,您的诗里头,还有您的画里头,充满了哀悼这种意向,和这个时代也不一样。

杨键:我总感觉,二十世纪到今天,整个的命运其实是没有什么改变的,我觉得二十世纪到今天,就是处在一个青春期的状态。整个国家,我觉得世界范围内,都处在青春期内,要出走,要离开故乡。

所以,二十世纪就是现在我们看到的,故乡确实不在了,我们都成了丧家犬。我画苦山水,确实跟这片山水非常贴切了,我自己去看,有时候我觉得也不是我画的,确实山水就是这么苦涩。

主持人:画画和写诗之间,您怎么平衡两者之间的关系呢?或者怎么理解呢?

杨键:也许我天生就是这样的,血脉里就是可以同时做两桩事情,不是很矛盾。我觉得我画画的时候也就在写诗,我写诗的时候也在画画,对我诗比较熟悉的人,会觉得诗也是画,画也是诗。

主持人:您的画就是一个画面,连题跋都没有。

杨键:我觉得题跋在这个时代已经过去了。没有办法回到古典时间里面去了,回到那样一个画完画题上诗的时代。

主持人:您为什么迷恋古典呢?

杨键:这个问题我刚刚已经说过了,我们要把这种背叛,作为儿子的背叛,要向母亲回归。我自愿承担的角色就是要回归古典文明面前,回到这种精神核心里面去的。

主持人:假如现场是一个杨键画展,您作为这些作品的作者,现场来了这么多观众来看画,您怎么跟他们导读,或者怎么带他们来介绍这些画呢,还是一言不发?

杨键:其实没必要说的。冷冰川老师说一下。

芒鞋,纸本水墨,2017

冷冰川:杨键的画挂在那里,自然要找最朴素的观众,我从脸和精神面貌上找。一般喜欢他画的人,都是一击即中的,也不需要找寻。

主持人:你们两位都是这种——觉得沉默比什么都好。

冷冰川:我没有觉得好。

主持人:你们都是相互比谁话更少,是吗?

冷冰川:我想说,但你没有问。(众人笑)

主持人:您先说我再问吧,您先把答案说出来,我再问。我确实觉得您和杨键,虽然你们此前几乎没有联系,刚刚接上头,但有很多相通的东西已经在那里。

冷冰川:他的那一根筋比我的筋更粗!第二个,他写诗,我也在看诗写诗,他画画我也在画,两个人都不善交流,两个人内心是无比骄傲和无比纯粹的。

主持人:他说的是脆弱,您说的是纯粹。

冷冰川:我也很脆弱呀。(众人笑)

主持人:各位,我们为这两个强壮又脆弱的人鼓个掌吧。

金宇澄:人是应该经常三心两意的

主持人:接下来有请和他们两个外貌完全不一样的金宇澄老师上台。大家都知道,《唯美》一共有72位作者,我们如果每次活动请两个嘉宾,可以举办36场活动,一年就够吃了。

冷冰川老师今天在活动开始前说,我很不爱说话,杨键也不爱说话,金宇澄更不爱说话,我就非常同情这些远道而来的读者们。(对三位嘉宾)你们总得表示一下吧?

冷冰川:好的,那我先来。去年,刘广汉先生拿了一批画给我看,他说你觉得这画画得怎么样?他说这是金宇澄先生画的。我说你说的是哪一个金宇澄,是不是写小说的?我怀疑他说的是另外一个,因为我没有想到一个大作家,能画出如此……起码到现在我可以说是精深的画。他最近画的画我已经挑不出问题了——自从我说了这句话后,(指金老师)他就再也不给我看他的画了。

我问他是那个写小说的金宇澄吗?他说是的,我说这个画,画得太好了,怎么会画这么好呢?我说你还有吗?我以为他是偶尔画出几张的,哪知道画出很多,下回就要出画册了。

主持人:你抢我们的饭碗,他抢你们的饭碗。金老师,作为小说家的金宇澄我们已经很熟悉了,作为画家的金宇澄您能说一下吗?

金宇澄:我没学过画,是后来为《繁花》配插图引起了兴趣,作为文字的补充,比如人物活动的地图、房子结构等等。以前也常常感到文字的无力,举例说看一个交通消息,什么路要改道,文字再详细,都没有指示图一目了然。插图过程也让我慢慢摸索,想起小时候我经常不专心听讲,乱涂乱抹。

主持人:您现在的画,冷冰川老师评价那么高,他是为了向您约稿才这么说的吗?

金宇澄:我不是很相信,我很知道我个人的短板,对画家来说非常简单的手段,我都过不去的,色彩啊、光影啊。冷冰川跟我讲,你平涂就行了,但是画着画着会掉进静物明暗的坑里面去,所以一直是纠结的。

主持人:您这次在《唯美》里头,文章标题叫“越界”。

金宇澄:是汪老师起的名字。

主持人:您作为画家的金宇澄是怎么理解“越界”呢?

金宇澄:有一种说开玩笑的说法,我是被写小说耽误了。我们小时候上过课文《小猫钓鱼》,比如从事了一行,就不能改行,要一辈子专心做下去,不能三心二意,一会儿抓蝴蝶,一会儿采花。

画画让我发现,人其实可以三心两意,人的心思或爱好、固定价值,经常会变的,或者突然掉进一个坑里爬不起来,完全没办法了,换一种方式,也许会很开心。

主持人:您这次发在《唯美》上的作品,是第一次在公开出版物上面世吗?

金宇澄:这么大篇幅是第一次,而且在冷老师编辑的杂志上。有些画在微信上有过介绍,在质量这么好的刊物发是第一次。包括看到印刷、纸张,我都非常感动,非常感谢冷老师。

奔马系列之四,水彩丙烯,2020

主持人:冷冰川老师有没有感觉,您做的《唯美》,这两本厚厚的杂志,特别像一个艺术联展呢?

冷冰川:比联展更深入人心。

主持人:我还要再问一下,金老师的文章里提到一幅画,我非常好奇,叫《静安寺》,为什么不提供给《唯美》呢?

金宇澄:这次已经刊出太多了。《静安寺》也给了冷老师,可能种种原因没有选进去。

静安寺是上海一个副中心的地方,历史有这个小庙。这一带最有名的是百乐门,很多旧上海的报道里必须有它,我是从百乐门背后的高楼上看静安寺,这角度只剩了百乐门塔尖的背影,画幅的中心位置,前方是静安寺——如今它改建成巨大的新静安寺——包括旁边的久光百货。

静安寺金碧辉煌,过去的老静安寺,不是这样的,画里有两只佛手端起静安寺大盘子,究竟端起来,还是放下去,我不知道。盘子下面行人照样走路,车子也在开,突然搬过来这么大一个庙宇。画它才刚刚意识到,我记忆里静安寺所有的旧建筑,全拆了,画里都是新建筑,只有中景百乐门是旧的。

主持人:您画的地名一听都知道是上海,您画的真的只是上海吗?

金宇澄:也画其他的,年轻时代的细节。

冷冰川:“血淋淋”的一些细节。

金宇澄:有个阶段喜欢画分解图。我有个新加坡的设计师朋友说是装配示意图。

主持人:您是做过钳工?

金宇澄:做过几年。他说这种装配图是最低等的画,但你画得很可爱,比宜家的装配图好看,比如画怎么捆麦子,第一,用麦草打一个“腰”,第二,捆成“麦个子”,第三是用十字方法把麦个子堆成一个麦垛,麦穗朝里,最后,用一个麦捆,头朝下“戴帽子”,粮食就保存在麦垛中不怕雨了。这种记录1234的步骤,如何打一把镰刀,如何夹钢,一步一步的细节很有趣。

主持人:我们看另外两个身份,小说编辑金宇澄和小说作者金宇澄,我觉得这两个之间越界更大。

金宇澄:刚才冷老师说到编辑事情,是可以这么说。我自己的总结,编辑和作者的关系往往是编辑很了解作者,作者不一定了解编辑。为什么呢?编辑在暗处。

比如冷老师准备这些稿子,心里想过无数遍,然后再提出来,这和我编小说情况稍有不同,小说编辑的位置更低,选择的作者更多更杂,往往会更注意作者的各种情况,得过多少奖,甚至是不是单身,结没结婚,都知道一点。

对于作者来说,编辑往往是陌生人。编辑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还想创作,容易“打架”。编辑对稿子的选择审视,喜欢挑毛病。作者呢,是要百分之百地鼓励自己,不管画画,还是写小说。

两件事情一个人同时担当,在保持挑剔感的同时,又容易挫败创作的信心。这也是有段时间我不写作的原因,白天审看别人地东西,晚上,自己好不容易也写了一点,第二天再看,已经换成审视他人的目光了,肯定发现很多毛病,觉得自己写得像什么啊?

主持人:您认为好编辑和好作者是不可得兼的吗?

金宇澄:可以这么说。

主持人:您认为您是一个好编辑,还是一个好作者?

金宇澄:一直想做好编辑,一旦做到了突然自己写小说的程度,就有二心了,相对说工作就不那么认真了,因为我想了别的事。所以常常很矛盾,有时想告诉同事们,别写东西,有时又希望大家都写一点。实际上很多老前辈的好编辑,根本是不创作的,过去有很好的说法,“编辑家”,专门编稿。

主持人:如果编辑金宇澄收到一个投稿,这个投稿是《繁花》,会怎么看,怎么处理呢?

金宇澄:肯定会注意到。当时我在网上写了开头的一节1500字,等于我突然发现了一个陌生人的稿子,我后来形容这是上帝的礼物,上帝送来的,盒子上不是写“礼物”,是一段口语的文字,有点特别。

其实每个编辑都是日思夜想,希望明天收到一个好稿子,特别有个性有活力的陌生文字、个性文字。也可能,这种文字一旦摆在面前,作者或编者没注意到,就会忽略,一旦注意到了,肯定紧紧抓住不放,我无意中写的《繁花》开头第一段,被我及时发现了。

主持人:您作为一个编辑觉得很特别?

金宇澄:感觉就是这样。小说编辑不可能每天都收到特别的稿件。看一个稿子,也不是等看到了结尾才有判断,读它开头七八十个字,一百多个字获得的感觉,小说最重要的就是语言,当时我注意到这一千多字的一块,上海口音,标点简单,不打回车键,紧紧挤在一起,很少见,就决心要坚持一直这么写下去。

主持人:您的意思是当编辑的金宇澄鼓励这个(当作家的)金宇澄写下去?

金宇澄:对啊,自我鼓励。也是从那时候起,我发现对工作有点敷衍了事了。

主持人:会不会看别人的小说看不下去了?

金宇澄:进入一种写作状态里了,像女人知道自己怀孕的那种,我内心就不一样了,知道自己不能按原来的方式生活了。

四人谈:我们第一强调的其实就是性格

主持人:冷冰川老师除了是《唯美》的主编,也是《唯美》的作者。我特别好奇你们三位的写作状态,尤其冷冰川老师和杨键老师,我感觉你们的文章不是电脑敲出来的,是用手写出来的?

冷冰川:我是手写的,反复抄。

主持人:哦,真的是这样?

冷冰川:对,所以我也没有邮箱,也不会发稿。

主持人:杨键老师呢?

杨键:我也是手写的,写了以后再输入电脑。

主持人:如果直接在电脑上敲呢?

杨键:从来没有写过,都是写在本子上。

金宇澄:我用电脑写,但以前1980年代,小说都是手写的。

主持人:我看《繁花》有一个好奇的点,您的电脑键盘是电脑公司为你特制的吗?很多标点符号都不需要,几十万字小说一个叹号、问号都没有。

金宇澄:是经历八十年代实验文学引起的那种兴趣。先是不正常时期,一直没书卖,突然爆发的文学热,像我们读库这么多书一下子放出来,整个社会都读翻译小说,觉得小说原来可以这么写,出现各种写法,可以进行种种实验,包括标点实验,人人可以过这个瘾。文学和美术一样,显示个性。

文学不是“你这么写,我也这么写”。肯定要有特别的地方——样式、形式感,包括标点、空格,每一节三四千字行不行,中国文字过去都不分行,并且没有标点,有个词“可圈可点”,就是让读者自己圈点,这种状态如今是不是觉得新鲜,单用逗号、句号试试看?语言学家出过一个讨论《繁花》小书,他发现小说里最长的一“逗”到底,是四十七个逗号。这肯定不能上课本,跟没标点差不多了。但人说话也仿佛永远是逗号和句号。

主持人:我相信有一些文学爱好者,除了读者身份之外也有人在创作。您作为编辑有什么提醒他们的吗?

金宇澄:要写最熟悉的内容,没有人逼你去写陌生的内容。只有自己最熟悉的才能超过别人,因为你熟悉的这一块,别人肯定陌生的。

冷冰川:还要加一句,要看《唯美》。

金宇澄:当然,因为《唯美》包含了超越文学的很多思考,很多图像上的东西对于你文学创作的想象力有帮助。这本书真的非常漂亮。

冷冰川:你们刚才提到性格,我们第一强调的其实就是性格。我对作者都要提醒,其实是间接的催稿。写错没有关系,因为我们不审稿。(众笑)

主持人:如果我说,那就是,写错没有关系,我来帮你改。(众笑)您现在发表一个约稿启事吧。

冷冰川:(犹豫)我要先想一个邮箱……

主持人:您总应该有一个征稿启事一样的东西,告诉大家什么稿子适合投给你。

冷冰川:我不敢,就是因为我们不是一个通俗杂志,我们有特别的需求。我希望是不党不群,不依不靠,不看任何人脸色……就是一个性格化的杂志,只说心尖里的。我不确信有多少作者能真诚、本色地说出自己心尖的东西。因为创作人忍不住要炫技。

我们第二期主题是“风格”。我向老六约稿,他说编辑没有风格,我说你说错了,那个《读库》我印象里就是蔚蓝,像天一样蓝的风格,这就是风格,能坚持了十六年就是风格。我说不要推,你一定要写,他后来说好,然后我告诉他几月份结稿。

主持人:我问一下杨键老师,冷冰川跟你约一个文章说,让你写“风格”,你觉得自己能写出来吗?

杨键:创作风格可以说是无穷无尽的东西,写不出来。

冷冰川:如果还需要写卷首语,我不会再写隔空对话了了,古人的东西太大了。那是编辑部的一个创意,我冒失地接了。隔空对话,一个是我没有资格,第二我没有那么多力量说好我心里想说的东西,我觉得说不了那么多的东西。

来源:文学报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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