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语言中,人称代词都属于最常用的词汇。今天作为汉语第三人称使用的“他”和“它”字(“她”是近代才创造的字),其实出现很早,例如《诗经·鄘风·柏舟》: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两髦,实维我仪。之死矢靡它。母也天只,不谅人只。但是他和它此时并不用作第三人称,而是代表“其他”或“别的”。《诗经》因此多次出现“他人”,意思是“别人”。例如《郑风·褰裳》: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还要加上古代通用的“佗”字。例如《左传·隐公元年》著名的《郑伯克段于鄢》,郑庄公不愿意把险要的制城封给有野心的弟弟,敷衍母亲说:制,严邑也,虢叔死焉。佗邑唯命(其他城邑任您吩咐)。这一直沿用到两汉。例如《史记·滑稽列传》记“欲赴佗国奔亡”,《汉书·宣帝纪》载“非诬告杀伤人,佗皆勿坐”,《后汉书·隗嚣传》里光武帝说“父子相见,保无佗也”等等,这里佗都代表他或它字。根据语言学家俞敏先生的意见,如同梵文和拉丁语,古汉语中没有第三人称代词。偶然用作第三人称的“彼”字,其实是与“此”相对的指示代词,要到唐代中期才有他字演变作为第三人称代词的实际用例。王力先生和郭锡良先生也持类似看法。隋唐之前,他字的含义一直只是“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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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有名词中的“他”
与晚起的第三人称用例不同,他/它/佗一直可以用作专有名词。最早的例子无过于“它山之石,可以攻玉”(《诗经·小雅·鹤鸣》),今天已经成为习用成语,通常写为“他山之石”。从先秦时代起,佗/他字经常出现于人名。例如《左传·桓公五年》记载的陈佗,又称陈他;同书《文公六年》的晋国大夫贾佗;《襄公十四年》的尹公佗(《孟子·离娄下》作“尹公之他”);《昭公十一年》的北宫佗;《战国策·东周策》的昌他;《秦策二》的公子他;《赵策四》的韩他,等等。
这一传统延续到汉代。最出名的例子,有秦汉之际创立南越王国的赵佗(又作赵他、赵它)和东汉末年的神医华佗(有碑刻写作华他)。他/它/佗在这些专有名词中代表什么含义,史无明文。从晋末到南北朝隋唐,人名中他字出现频率显著上升。以正史为例,《晋书》中有鄭他、費他(费佗)、石他、禿髮他、乙弗他子、吕他、楊他等人,《魏书》中有元他(元佗)和邵他生,《北齐书》有郭他,《北史》和《隋书》载有赵他(赵佗;淮阳太守),《资治通鉴》载有陈霸先部将黄他,两《唐书》载有河北军阀李惟岳的亲信王他奴等等。碑刻资料和吐鲁番-敦煌文献中的例子就更多了,以下会部分引用。由于汉语双名的普遍化,这些中世纪人名为他字在专有名词中的含义提供了重要线索。含有他字的双名,以上已经引证了见于正史的他子、他生、他奴。这些人名也频频见于碑刻资料。碑刻中的其他例子有北齐时代的人名张他儿和张他民、北周的鲁他女、隋代的诸葛他得等等。由此还常常见到一个有关的昵称或小名阿他。
乍一看来,这些例子加上他字传统的“别人”含义,提示这些人名属于中古时代的“瞒天过海”型贱名,意味他们不是自家父母生的,而是他人的子女或奴仆,以此避免鬼神的注意和伤害。可是北齐河清二年(公元563年)的《阿鹿交村七十人等造石室像记》供养人名单上有卫他贵一名,直接违反了上述贱名解释。另外《常山贞石志》卷4录有唐显庆三年(658)《信法寺弥陀象碑》,碑阴题名中有赵他仁,敦煌文献中有人名索他力,也都不符合贱名的低贱含义。另外,上述不少例子中的他字,在碑刻资料中常常写成“也”字,例如北魏有人名严也女和张也仁,还有小名阿也。这里也字完全没有他字的“别人”含义,不能归为贱名。再说贱名是中古时代新出的现象,无法解释从先秦到两汉含有他字的人名。以我的分析,中古时代含有他字的双名都符合常见的神事名模式,而应该属于祈求神灵护佑的神事名。进而言之,这里的他字代表了十二生肖之一的蛇。这一字义也可以回溯到秦汉时代的人名。
他字的语源和蛇在华夏文化中的矛盾形象
如前所说,今天汉语第三人称他/它,在古代的意思只是“其他”。根据汉语语源学祖师许慎的解释,这一“其他”语义源自它字的本义——蛇。《说文解字》它部:它:虫也。从虫而长,象冤曲垂尾形。上古草居患它,故相问“无它乎?”凡它之属皆从它。蛇,它或从虫。注意这里虫字不是今天的简体字,而是“虺”的本字。换言之,“它”是象形字,是蛇字的本字,篆文它很清楚地显示这点。远古时代,人类居住在草丛之中,蛇是祸患,所以大家见面时互相问候:“没有蛇吧?”这句问候后来被理解为“没有其他事情吧?”,“它”于是获得了“其他”和“别的”字义。许慎的解释除了澄清它字的本义,还揭示了蛇在华夏文化中的矛盾形象。可以说,作为草居时代的祸患,蛇在下层劳动人民中的形象一直不好。但是在主流精英文化中,蛇是龙图腾的重要来源,因而享有高贵正面的形象,可以一直追溯到伏羲女娲创世神话:长期以来,这对人类始祖一直被描绘为人身蛇尾。对比之下,在犹太-基督教创世神话——旧约圣经《创世纪》里,蛇一开始就代表了邪恶。
在中国上层文化中,蛇因此常常代表了龙的化身。例如《史记·外戚世家》便说“蛇化为龙,不变其文”。这段文字一般认为出自褚先生补加,《高祖本纪》里刘邦斩蛇起义故事则是太史公原文,清楚记载了白蛇乃是白帝之子所化。另外还可以举出后来成为道教四灵神君的传统星宿青龙、白虎、朱雀、玄武。这里的玄武大神乃是龟和蛇的混合体。今天的十二生肖文化里,蛇常常被称为小龙,也是这一传统的遗留。对于“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平民大众而言,“蛇化为龙”乃是遥不可及的政治梦想;而田间草中的蛇害,如《说文解字》所言,却是必须每天防范的祸患。所以中国文化中也一直存在蛇的负面形象。《左传·定公四年》便以“封豕长蛇”,比喻“贪害如蛇豕”(据杜预注)。
到了中古时代,蛇类的负面形象更加明显,诸如“蛇蝎心肠”“虺蜴为心”、“牛鬼蛇神”的成语不断出现。源自佛教的“四蛇”比喻(例见《法苑珠林》卷七八),进一步强化了蛇类在民间的恶劣形象。但是人名中大量出现十二生肖,也是在中古时代。而且如我分析,在伊朗文化影响下,十二生肖在人名中代表了本命年保护神。另一方面,蛇类在民间文化中的负面形象,迫使人们寻找蛇的替代字,他字和也字于是成为自然的另择。可以从几个方面来论证他字和也字在中古人名中代表生肖蛇的命题。第一,根据毛远明先生《汉魏六朝碑刻异体字典》,从两汉至隋朝,蛇字在碑刻中毫无例外,一直写成“虵”,以也字代表声符它。第二,对应于文献中众多的人名“他奴”,吐鲁番文书中载有一位武则天年代的“奴虵奴”。这位奴隶显然没有自己选择人名用字的权利,但是为我们留下了人名“蛇奴”的例证,符合典型的十二生肖神事名模式。最后是确切的生年证据。与我曾经讨论的丑名不太一样,含有他字的人名主人极少有生年记录的例子。非常幸运的是《魏书》卷16记载了道武帝拓跋珪之孙临淮王元他(《资治通鉴》作元佗)的卒年和岁数:“太和十二年(488年)薨,年七十三。”按照年龄膨胀规律,元他生于417年丁巳,正是蛇年。
还有一个确切证据不是其他(又是他字),乃是著名历史学家司马光的父亲司马池。中古时代盛行的地支生肖人名,在唐宋正式场合显著减少,但是在民间依然流行。例如我论证过的“丑名”一个很晚的例子,是南宋《绍兴十八年同年小录》记载的当年第四甲第八十五名进士杨獬,小名丑丑。据其年龄,丑丑生于1121年辛丑。司马光老爹这个名字相当少见,但是“池”的声部正是前举中古人名中常见的“也”。虽然《宋史》本传没有明确记载司马池的卒年和岁数,明代马峦的《司马光年谱》根据当时存世的碑传资料《天章府君碑》,记载了司马池的确切卒时和年岁:庆历元年冬十二月癸未(初八;儒略历1042年1月2日),寿六十有二。据此,司马池生于981年辛巳,正是蛇年。另外一个推论,是先秦两汉含有他/佗等字的专有名词,应该以它字的本义来解释。例如“它山之玉”中的它山,便是蛇山。众多的佗/他人名也是如此。春秋时代卫国太祝祝佗又称祝鮀,是个旁证。因为蛇与龙的传统渊源关系,这些人名是否像中古时代那样代表生肖,或者只是普通的嘉名,仍是一个难以确定的问题。
生肖蛇的其他替代形式
在中古时代的生肖人名中,他/也并不是蛇仅有的替代字。敦煌和吐鲁番文书中便有斛斯巳奴、左巳兴、毛巳隆等人名,直接用地支巳取代生肖蛇。还有一个另择便是“虫”。《说文解字》虫部:“虫,一名,博三寸,首大如擘指,象其卧形。”清儒段玉裁注云:今本虫作虺。篆文虫也清楚显示虫字原来是蛇的另一种象形,发音huǐ,但是在现代规范化简体字之前,经常被混同于繁体蟲的俗写简体。《康熙字典》因此在虫部批评说:“若〔元代周伯琦著〕《六书正讹》以为虫即蟲省文,则大谬也。”近年来若干古代碑刻的整理本中,还有不少类似的转写错误。与含他/它的名字常见于传世文献不太一样,以虫取名主要见于碑刻资料,尤其是北朝至隋唐时代的造像碑和敦煌-吐鲁番文书。造像记供养人的例子有北魏正始元年(504)高虫子、隋开皇十九年(599)马虫姬、唐开元十八年(730)严虫子等等;吐鲁番-敦煌文书里有高昌时代入钱账里的苏虫儿和唐代开元年代差科簿所载的罗虫子等等。如果把虫字看成是蟲的俗体简化字,这些名字未尝不能看成是贱名。但是其他造像记供养人名字,如东魏天平四年(537)王愍虫、北齐河清二年(563)刘虫仁、天统三年(567)宋德虫等,说明这些人名还是应该归为神事名,而这里的虫字应该是《说文解字》解释的“虺”的本字,代表十二生肖中的蛇。
不妨指出南齐出名奸臣梅虫儿。《南齐书》和《南史》都把他的名字写成梅蟲儿,但是《魏书》却记为梅虫儿。我认为后者正确。理由是上述虫子、虫儿人名主要见于《魏书》作者魏收所在的华北,而《南史》卷47与梅虫儿并列的其他三个奸臣茹法珍、祝灵勇、俞灵韵,取的都是神事名。唐玄宗的女儿蟲娘(寿安公主),我认为也是虫(音huǐ)娘之误,类似前引隋代的马虫姬。由于中古时代取“虫”名的多为下层平民,很难找到可以推算生年的墓志资料。但还是有一项有趣的间接证据:《洛阳流散唐代墓志汇编》收录咸通八年(867)《吴夫人墓记》,由志主的丈夫、检校户部员外郎兼侍御史张梂撰写。墓志说死者有“女一人,名大虫婆,年方幼稚…”暂且不管墓志作者是一位“高级知识分子”,如果把女儿小名里的“大虫”理解为“大蟲”的俗写,那么按照最近的虎年858年戊寅,女儿当时至少已经十岁,几乎到了出嫁年龄(唐代妇女结婚年龄时常只有十一、二岁),根本不是“年方幼稚”。而以最近的蛇年861年辛巳计算,女儿方才七岁,符合墓志描述。
进一步的证据来自中国文字的特点。在讨论“丑名”问题时,我已经论证:因为丑的繁体“醜”左半是酉字,在中古时代人名中常常被用来代表生于酉年。类似的文字拼合也见于其他生肖和地支,例如上文所举的司马池。对于代表蛇的虫字而言,一个常用于人名的拼合字便是“融”。有多项例子表明中古人名中的融字,常常代表蛇年出生。首先是南齐皇室萧宝夤和萧宝融(齐和帝)兄弟。夤是寅的异体字,所以萧宝夤常常被写为萧宝寅。他被梁武帝萧衍追杀逃往北魏时年16岁,由此可知他生于寅年(486年丙寅);宝融502年被弑时15岁,按年龄膨胀规律,生于蛇年489年己巳。无独有偶,五代军阀高从诲诸子中,有两人分别名为高保寅和高保融。保寅生年待考,但寅字纪年,自不待言,而保融据《宋史》本传,可以算出生于921年辛巳,正是蛇年。另外,“宝”和“保”都是最常见的神事名用字。除了《文化安丰》收录的北齐《裴融墓志》志主也生于蛇年489年己巳,唐朝开国元勋兼玄武门政变主将尉迟敬德是再一个有趣的例证。敬德“以字行”,受晚出的《新唐书》和表字里的“敬”误导,他的本名长期被记作恭。直到1971年,尉迟敬德的墓碑出土,人们才知道一千多年来受千家万户尊奉的这位门神,真名乃是“融”。尉迟敬德生于585年乙巳,果然又是一个蛇年!
——本文刊于《文史知识》2018年第8期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