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读|《大清团练》:龙蛇瓯中斗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4-08-10 20:00

清廷推行地方军事化过程中,各种政治力量崛起形成多重统治结构,温州尤为典型,大吏缙绅团练、乡土士绅团练、工商市民团练等,在普行团练时期应声而起,架空道府县各级官府,瓜分地方治权。

缙绅大族团练与乡土士绅团练相互怀有戒心,因工商市民团练兴起, 他们不得不走到一起,对抗扶植工商市民团练的地方官府。震忠团练与安胜义团发生武装冲突,瑞安百名士绅围攻前来调停的永嘉知县,致使其惊恐万状,“匿署中不敢出”。震忠团练为追捕孙锵鸣包围瑞安城,前来劝和的温州知府黄惟诰被绅民“交詈骂之”,将其软禁在明伦堂。工商市民团练攻入温州府城,黄惟诰得知叔叔死于战乱,“自拊其膺而哭”,瑞安团绅依旧将他“姑羁之城中,不复与计议”。团绅们尽情地嘲笑知府无能,使他窘迫到极点,“时讽以署中被贼事,惟诰窘甚,思脱去而无计”,被释放时已羁禁“在瑞安二十余日矣”。 绅权因清廷动员地方普行团练迅速扩张,楔入地方政事军事,道府县三级政权被边缘化。

办团缙绅与地方官府分庭抗礼,其自身处境亦未见得比后者好多少。地方官员为抵抗绅权扩展,竭力孤立上层缙绅,争取工商市民团练为其同盟, 默许其以宗教手段和传销方式募集经费,使其人数和战力远超缙绅团练。闽浙总督庆端奏准宫中平定震忠义团(金钱会),对安胜义团(白布会)却依然 视为敌对武装。他递呈折子称:“逆匪(太平军)窜陷处州郡县,警报频仍, 温州防务吃紧,该匪等(金钱会)乘机纠党诈抢。瑞安县属亦有匪徒啸聚, 另立白布会等名目,经署温州知府黄惟诰出示解散,胁从各匪即有悔悟,缴 销钱贴等项。” 在总督眼里,工商市民团练与缙绅大族团练都是帝国的敌人。 新任温处道台周开锡对孙锵鸣也深怀敌意,说金钱会“及形迹渐著,孙侍读不能循理守分以正其罪,试问金钱之名固非,白布之名独是乎?”

乡土士绅是另一股政治军事力量,在与官府、缙绅、工商市民领袖的角力中,形成不容小觑的地方势力。孙锵鸣在籍办团受到地方官排斥,逐渐失去话语权和实际权力,乡土团绅视其为鸡肋。清人赵之谦称孙锵鸣“喜为地方干预公事”,“先是奉旨派办团练,近处州又警,遂群奉以为主 ”,“侍讲兄琴西(孙衣言),以翰林官安庆太守”,“其关防凡刻大小数十颗,处处皆有。其办事多可笑。又尝出示称本院。包揽讼事,瑞邑绅士皆能之,而侍讲昆季官较大,势较神,故群恨如此”。 这些乡村领导者极端地功利务实, 钦派在籍办团的翰林侍讲、前广西学政孙锵鸣也好,前安庆知府署安徽按察 使孙衣言也罢,虽是高官大吏,可一旦无权无兵无银,便被乡绅毫无情面地 拉下神坛。他们对科甲缙绅的态度反复无常,从“群奉以为主”到“群恨如此”,全由自身利益决定。太平军攻陷处州逼近温州,惊恐之下他们推举在籍缙绅主事,见其组织才能平常、军事经验全无、无权动员库银,甩给孙氏兄弟的便多是白眼,即使孙衣言抖搂出十多颗关防印章,乡土士绅亦不屑一顾。回籍办团缙绅官位品秩与实际权力脱节成为其脆弱命门,若无曾国藩那样的魄力,以强力毫不犹豫地取得地方武装审批、诉讼审决、厘金收取、捐纳官职申报发放等权力,势必很难打开局面。在全民皆兵的团练运动中,在籍办团缙绅要么走向权力高峰,要么沉渣一般沉入谷底。

……

工商阶层在地方军事化中趁势而起,结束了缙绅团练一枝独大的局面。 震忠团练的前身是金钱会,因带有斋教印记受主流社会排斥。为获得经费在乱局中做大,他们抓准工商业者惧怕战争的心态,宣扬交钱入会者生命财产 可以受到保护,并与地方政府结成政治联盟,在“去中心化”的统治格局中, 与地方官员、望族团练、乡土团练共享地方治权。

震忠团练的领导者多是城镇商人、手工业作坊主,如兼做木材和餐饮生 意的赵起,木材商蔡华、蔡岑,湖笔商周荣,草药商朱秀三,塑神匠缪元, 铜制品作坊主王秀锦等。震忠团练与安胜义团最初的冲突,由牙商与土地主的纠纷引发,拥有大量粮田的乡村富绅认为粮食交易被城镇牙商控制,他们压低粮食价格并抽取高额佣金。牙商即货物买卖中间人,古时“牙”与“互” 通用,牙市即互市。农业社会崇尚耕读,在乡村士绅看来,牙商凭嘴上功夫不劳而获,这样的发迹形同盗匪。城镇商人认识不同,他们认为自己应该获得行 业自治权,本地事务不能完全由乡土富绅主导。团练运动打破地方权力的传统 格局,给予商人阶层向地方政府及重农主义者争取权利的契机。

粮牙与土地主分别作出政治选择,整个牙商行业都加入震忠团练,与缙绅孙锵鸣关系密切的富绅陈安澜率林垟乡团加入安胜义团。牙商团勇与林垟乡团发生冲突,牙商拔掉乡团团旗,乡团推倒牙商团旗,“各伢(牙)奔告赵 启(起),启大怒,拨匪千余攻之”,两大团练火拼由此肇始。瑞安贡生蔡华起事,除了因和赵起是木行生意伙伴,还因与林培厚后人林若衣存在土地纠纷。林氏宗族祖居屿头,林培厚嘉庆年间官至重庆知府、湖北粮储道,蔡华祖上康熙年间从瑞安莘塍迁来屿头,难以抗衡地方望族。处于政治结构底层的工商阶层对望族后裔、科甲大吏、乡土士绅积怨甚久,为争取自身政治权利组建武装力量,利用地方官员、科甲望族、乡土士绅之间的矛盾,与地方 政府结盟扩展势力范围。工商市民团练领导者并无明确的政治主张,在南北 政权博弈中奉行机会主义,视域促狭局限一地,因军事冒险主义终遭失败。 作为儒教社会的被排斥者,浙南工商业者尝试用宗教信仰、货币传销等诸多方式,筹资组团以求维护阶层利益,颠覆传统耕读科举正途模式,一度跻身多重统治权力格局。

乡土士绅武装成为战胜者,他们毫不留情地屠杀战俘,宣示农耕自然经济和乡村宗法礼教秩序的神圣不可侵犯。1861年12 月7日,“(瑞安)城东北乡诸乡闻官兵至,城外贼走,则皆起杀贼”,“生缚贼五百人,送县城杀之城东小校场,皆破其腹而斩之。小校场贼尸如山,血流入河,水皆赤”。 此时地方官员集体转身,坚定地站在乡土士绅一边,屠杀曾为其发牒祭旗的昔 日盟友。清人刘祝封称温州知府黄惟诰与先前判若两人,蔡华、蔡岑战败逃到寨下这个地方时,“为土人所觉,抬至永嘉太守所。太守黄氏登时杀之,头未落地,手足先割” 。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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