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建
三十年前,我正上高三,走到了人生最重要的十字路口。
差一个月高考时高三停课,要求所有学生回家复习。大家就和老师玩起了捉迷藏,一大早悄悄潜入教室,一律挨墙坐在视觉盲区,安排一个手脚灵便的在外面把门锁好,再从窗户爬进来。
开始一个星期潜伏得十分成功,同学们便有些放松警惕。一天数学老师从走廊过,听到了教室里的声音,到门口叫门。眼看行迹败露,女班长只好把钥匙从门缝递出去。
老师走进教室,虎着脸问怎么不在家复习。老毕站起来说:“老师,我家一大堆人,就两间屋,我在家学习就得给我让出一间,别人都得挤到另一间,身儿都转不开。”
“我家地方也小,还有个五岁的小外甥,我一拿书他就过来抢。”女班长说。
“老师,我家也差不多。”
看着一双双熬得发红的眼睛,一张张消瘦憔悴的面孔,老师无声地叹息,把钥匙放在桌子上,说:“以后在里头别出声儿。”转身去了。
那时我们是真用功,心里默算着日子,把已经翻过无数遍的书再翻一遍,做过许多回的题再做一回,生恐一个知识点、一种题型生疏了。学习是生活的全部,其他都不重要。饿了啃口早上从家带来的凉馒头,口里嚼着东西眼睛还不离书本。困了往桌子上一趴,没迷糊一会儿打一激灵又端起书。
我们这样一个边远的林区中学,本科大专中专全算起来,每个班只能考走四分之一,那四分之三要么复读,再经一年的炼狱,要么上山抬木头进厂锯木头。抬木头锯木头也是一辈子,可十多年的书算是白念了。高压之下,每个人都如同拼命往前挣的耕牛,不用别人抽鞭子,自己抽。
看同学们学得昏头昏脑,女班长会说劳逸结合一下,组织大家去学校后面的白桦林坐坐。
六月的兴安岭天蓝蓝的,风柔柔的,林间野花遍地,一棵棵小白桦清俊挺拔郁郁葱葱。大家围坐在阳光晒得暖暖的草地上,随意聊天。
“昨晚做了个梦,”我轻轻抚摸着身边的白桦说,“高考后去看榜,左瞅右瞅也没看到自己的名,硬给急醒了!”
“一定得考上!”老毕咬牙切齿地说,“这回再考不上我爸非得打死我。”老毕是高三刚开学转到我们班的,今年是他复读的第四年。俩弟弟初中毕业他爸没让上高中,都赶到山上林场抬木头,全家铆足劲儿供老毕一个人出息。弟弟们周末回家,老毕看他们被原木压得红肿的肩膀,晚上躲在被窝里流眼泪。他身上的背负太重,太重。
老毕最终还是落了榜。多年以后我回故乡探亲,看到一个三轮车夫在马路上吃力地蹬着车,那人头发已经花白,汗水直流的脊梁黝黑黝黑的。我开始没认出来,等三轮车过去了才恍然意识到他是老毕,那个从前背着重负,现在依然背着生活重负的老毕。老毕呀。
“我志愿报的都是海边的学校。”女班长无限神往地说,“如果真考上了,我每天早上都要去赶海,身边是蔚蓝的大海,在金黄的沙滩上跑来跑去捡贝壳,多美!”
“我想考到省城去,歌里把太阳岛唱得那么漂亮,我想亲眼去看看。”
“我想去北京上学,在天安门前拍张照片邮给你们!”
梦想五彩斑斓,我们努力学习,除了坚信知识改变命运,也有对远方的希冀,对广大世界的向往。但当时那么低的升学率,多数人还是像老毕一样,把梦想的风帆搁浅在了现实的沙滩上,这其中就包括女班长。高考失利后,女班长没多久就在父母的安排下结婚生子,当她哼着儿歌哄孩子入睡时,眼前一定会常常浮现出远方蔚蓝的大海。
三十年前那一个月好长也好短,很快我们就走进了考场,也走进了不同的人生。